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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
    宁知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:“我女扮男装,姑姑原是不同意的,但她拗不过我。‘宁知弦’到了年纪,该取字了,姑姑给我几个备选,我从中一眼就瞧见‘子瞻’,登轼而望之,释义很漂亮。我当时就觉得我就是那个‘子瞻’,若我不是子瞻,那而后年月里也该出现另一个‘子瞻’,说不定还能与我平分秋色。”
    她开始插科打诨起来,想化开那份苦。
    “说不定我还会和他相拜相宜,可并没有。”
    燕台踏去金蹄歇,我歌乱舞月徘徊。
    “我当是子瞻,逐渐真得成了子瞻。”
    宁知弦语气沉定,从未有过悔意。
    “吾与汝相交不甚,生前既不可追,死后不可不知。上京露草苍苍垄,死生契阔,公虽不归,南望潇湘,不自思量。今后云往雨绝,故人无念。”
    她当时读到的悼文,心中撼动,却不知是为她量身所做。
    巴掌大的地界,誊写她一生的、未尝示于人前的功绩。他日史书工笔,能有她只字片语,宁知弦便心满意足。
    工笔吝啬笔墨,也忠于笔墨。
    无论是歌女抱琴弹奏,指尖流转出动人歌曲,还是幼童临水羡鱼,拉着父母亲眷的衣角迟迟不肯离去,都不过是浮世里的浅浅一簇,得不到半分只字片语。
    酒楼里绿酒浮动,还是屋梁下升起的小团火炉,流过的泪水在脸颊滑过,最后归于尘土,被沙砾记住其中的温度,在记忆深处翻涌,潮涨潮汐。
    往事如烟,都庇护在上京城同一轮明月之下,数度复回。
    “十五从军征,八十始得归。我还好,没到八十就有人念我,”宁知弦一贯的贫嘴,“师父,记得二十岁的时候给我上柱香,我要您亲手搓的。”
    普慧不去看宁知弦:“念你的人,你找到了吗?”
    鸟雀啼叫,震落扬在枝头的枯黄叶片。
    宁知弦闭上闹腾许久的嘴,以手托腮,唇角不自觉拉出一条斜线。
    她苦笑过,嬉笑过,也开怀大笑过,接受自己的命运后,也不是说认命,只是知道自己今后该做些什么。
    即便无归途,那便挺直脊背朝前,没什么可怕的。
    “我找到了,”宁知弦轻声,哼笑一下,掩住眼底意落,那副示于人前的假面或许已然被撕开道口子,她有些落寞,“但我好像活不长了。”
    离十八岁没多少日子了。
    世间的遗憾是什么,是割袍后的缘分散尽,是死别前的真情吐露,太多也说不完。
    但宁知弦正在经历,人与人之间的相处,君子之交浅淡,都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,更何况这份笔墨又添上别的情愫,化在里面,染上满手痕迹。
    普慧动容:“你的家人,宁施主如何?”
    宁知弦垂目:“别让姑姑她知道。”
    逆天改命,有违天道。
    每轮深夜,宁知弦望向塌前的莲叶屏风,手指搭上白皙脖颈之时,都是想象自己的死状。血是如何流出的,又是如何流尽的,在时间中逐渐风干,成道抹不去的深痛印记。
    身上的骑装转眼间化为乌有,轻软纱披在身侧,她似乎恢复了女子身份,看着眼前变化七彩,鸟兽虫鱼飞禽走兽。
    她是个痴儿,痴痴念着的都不是为了自己。宁知弦抱着荷花束,散发赤脚,走进浓雾里踪迹全无。
    “我的命数已定,师父,多说无益,徒增伤感。”
    普慧再度叹息,他的模样又愈发老了,比前世看起来还要老,脸颊深处的沟壑层层叠叠数不胜数。
    唉。
    第20章 逆天
    宁知弦走出房门,就见敬辞叽里咕噜说着什么,都不用动脑子想,就知道这家伙嘴里没好话。
    “师兄,不要揭我的短了。”
    她也是要点面子的。
    敬辞扭头,手心从扫帚粗糙的表面抚过:“师父叫你何事?”
    宁知弦很是轻松:“师父老人家许久不见我,甚是想念,拉我唠叨几句。”
    敬辞:……
    小子油嘴滑舌。
    宁知弦转头冲宋幼安盈盈笑道:“快些进去,师父在等你。”
    宋幼安快步,走上最高那层台阶后扭头:“我们等会一道回去?”
    “自然,”宁知弦眯着眼,日光下宋幼安模样愈加清晰,“还有魏长昀,那小子嚷着也要来。”
    “嗯。”
    宁知弦瞧着宋幼安的身影消失不见,转而才应起敬辞。
    敬辞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,从中察觉出什么不一样的感觉。他比宁知弦大上五六岁,心中了然。
    他斜眼笑:“何家的姑娘,需要师父替你提前定下来?”
    香积寺许久没有一桩好事了。
    宁知弦打断敬辞的话:“我和幼安,清清白白。”
    清清白白,四个字在宁知弦舌尖晃荡。
    敬辞逆着日光,接着扫地。
    宁知弦受不了敬辞若有若无的神态,夺过他的扫把:“天天扫地,哪有那么多杂草树叶?”
    敬辞摊手:“还不是你拍拍屁股走人当你的小世子去了,不然这活计该你来做。”
    明明说好他的活计将来会由师弟师妹继承,没成想自己还是扫了好几年地。
    敬辞接着补充,他是真心为宁知弦好:“听我的,马上就是冬天,明个一开春她就十三岁了,一眨眼及笄,婚事就真得该订下。你要是喜欢,就不要害怕,我们子瞻又不差劲,没什么拿不出去见人的。”
    时间还真是快,眨眼又要过去一年。
    “而且,你刚刚得胜归来,指不定哪个不开眼的想拿你的婚事作筏子,你愿意?”
    敬辞也算是出身大户人家,那些弯弯套套比旁人也熟悉几分。
    成亲吗?
    宁知弦喉头哽住,她可以和幼安成亲?
    她们同为女子,幼安会喜欢她吗?
    虽然有先人前例,代相和景帝互成佳侣,但都已作古。
    幼安会接受她吗?
    惴惴不安的情绪在宁知弦心里徘徊,更何况她命不久矣,着实不是幼安的……良配。
    “等我十八岁后再说吧,”宁知弦知道敬辞并不知晓她活不长这件事,也不明晰她的女子身份,他只是一番好意,“总得幼安同意。”
    就算没有乱七八糟的事,战场上刀剑无眼,指不定哪天死在战场上,总不能叫人平白守寡。
    “师兄看得出来,”敬辞聊起这些来丝毫不逊色旁人,“幼安那小姑娘对你虽不说情意绵绵,但至少她不讨厌你,也有很多好感。”
    “她是个很有主意的人。”
    她是有点中意宁知弦的,身在局中兴许瞧不出,但敬辞明眼人在外看得真切。
    敬辞和宋幼安交道打得不多,小姑娘看起来人小小的,其实比谁更能审时度势,做出最利于局面的选择。
    有她在宁知弦身边,他很安心。
    宁知弦略微低下头,去看脚边被自己踩碎的叶片,不自觉勾唇。
    敬辞一看小子这出死动静,想挑明又觉得总得给他一点面子,故作大人派头:“她难不成会不满意你,你有个做贵妃的姑姑,家世显赫,样貌还周正,又不是真的纨绔子弟,我要是待字闺中,说不定我第二天哭着求着找母亲向你说媒。”
    “赶紧把自己嫁给你,省得你被哪个给惦记,坏我一桩好姻缘。而且一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,我想睡到日上三竿就日上三竿,日子怎么舒服怎么来。”
    敬辞还颇为自得,洋洋洒洒又开始想自己的嫁衣该怎么做:“头上那颗珍珠我要最大的,最好鞋子上也弄两颗东珠来,不是大昭最好的绣娘做的,我不穿,我这辈子总不能二婚吧,所有东西我都要最好的。”
    宁知弦:……
    谁说要娶你了,别随便臭美。
    眼见敬辞越说越上头,宁知弦轻声:“师兄,多谢好意。”
    敬辞嘿嘿一笑,拍上宁知弦肩膀:“到时候你俩要真得成了,我要喝喜酒。别说谢不谢的,赶忙给我把这片扫干净。”
    宁知弦拿起扫帚,敬辞三下往台下跳去,琢磨可以去干些什么,突然被宁知弦叫住。
    宁知弦今天一袭绿色长衫,简单的披发,中间用根木簪固定住,手执扫帚的样子还真有点隐士的韵味,她缓缓仰首,和敬辞对视:“师兄,我不在的日子替我照顾好师父。”
    那是自然,不用你说我都做到的。
    “另外,”宁知弦少有的郑重,“替我照顾一下宋幼安。”
    当然,这可是我师弟的心上人。
    敬辞胡乱应道,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,终于可以落个清闲,他别提有多自在。
    多的宁知弦再也说不出,原来欲语泪先流是真的。她眼眶一热,终是在敬辞看不见的地方流下泪,寥寥几点。
    敬辞原当宁知弦是情到深处的流露,哪能砸吧出其中暗含的深意,还有略带的、未被觉察的哭腔。
    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过神来,可山水终有终处,只愿这天不要来得太沉太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