珠沉意识到宁纤筠的异常,知道娘娘又会伤怀,不再多言。
“娘娘,我们回去吧,徐大人还在等娘娘。”
茫茫细雨落在宁纤筠身上,珠沉适时撑开伞面,宁纤筠鬼使神差般想去触碰林中梅花,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递而来。
凉寒透骨。
花怎么兀地裂开了,裂口在指尖割出无数道伤口,血将流欲流,却又冻在远处,迟迟不肯落下。
宁纤筠说不出话来,也哭不出声来,好像时间停滞在此时此刻,永永远远的一秒,惊天动地的一秒。
而思绪又被悄然间拉长,在一秒内疯狂滋长。
恍惚间宁知弦倚在门框上,冲宁纤筠笑,她说城西角的梅花开了,开得漂亮极了。
可宁纤筠只看见她眼底的乌青,还有不太深浓的倦怠。
城西的梅花,她初春时见过,当时还在想象等到冬日里开放的盛景,必定是红白相间,袅袅婷婷。
宁知弦衣袖上沾上不少残雪,想必是已经赏玩过了,脖颈处拥簇大片大片的白毛,随着她动作而起伏。
“看,”宁知弦捧出大把梅花枝子,“都是开得最好的。”
先来献给姑姑。
朔风卷着雪沫,宁知弦呼出的白气瞬间被撕扯殆尽,她的双目里是足以融化坚冰的暖意。
她并没有选择开得最盛的那簇,而是斜逸而出的那几枝,姿态天然,疏密有致。
为有暗香来。
思到深处,宁纤筠麻木地撇过脑袋,自那以后,世间再无梅景可入她眼。
她早就见过这世上最好的梅花。
宁纤筠的脑子疼得厉害,她好像根本无法思考,灼疼感从四肢开始蔓延,一点点蚕食她的生气,她压着病色的唇,感受垂在下颌处的泪珠。
它在晃,紧接着狠狠砸向地面。
一滴迟到了许久的泪。
不知疼了多久,宁纤筠才睁开双眼,太阳穴疼得厉害,她扫向宫室意外发现和自己印象里的不太一样,像是她出宫之前的布置。
宋幼安正服侍在塌前,她穿着朴素,一身粗布麻衣打扮,可眉宇里的闲适未曾褪去。
她瞧起来怎么还小了好几岁,是她未曾见过的青涩模样。
不对,她的幼安,不是死在了……那场大火里。
“老师,”宋幼安微微勾起唇角,忽然想起普慧住持的话,“好久不见。”
暌违日久,甚是思念。
幼安当真是幸运至极,还能与您再续师徒前缘,继续做您的得意门生。
第16章 故人(下)
天子或许有爱,但萧拂远对她没有那么爱。
宁纤筠幼时也算是领略过大漠风光,她比任何人都向往自由。
只可惜命运弄人,圣旨下来之时,宁纤筠一袭青衫立在朱红亭柱旁,身后的幽微小径绵长,在雾气中消散。
萧拂远要她……嫁给他为妃。
宁纤筠眉眼低垂,眸中并无水雾,却有烟气,她本就好颜色,身形寥落后又添上几分神韵,宛若奔月神女,可望而不可追。
明眸善睐,仪静体闲。
仙子何必早早下凡。
宁知弦跟在宁纤筠身后,欲言未语,她几番都是起个头,便顿住了。
“不必忧我,”宁纤筠此刻并不好受,仍然神色淡淡,从楼台水榭中穿行,“好好准备入宫的日子。”
她和徐临璋已无可能……当断则断,否则终将害人害己。
萧拂远的旨意看似是嘉奖,嘉奖宁家死守北疆的功绩,其实不如对好好升一下宁知弦未来的爵位。
他在忌惮什么,宁家已然势单力薄。
她和徐临璋原本因守孝三年,婚期一推再推,没想到就是这么耽搁一下,便成了永远的遗憾。
不再去想,宁纤筠闭上眼,腰上系的素色丝带在空中飘舞,长发到腰间,极为简素的坠饰。
一截极近的距离,愣是被她走上许久来,直到耳畔传来鸟雀啼叫,她才加快脚步,但又想起徐临璋来,终究是她对不住他。
何苦来哉。
忘不掉的,哪能那么轻易忘掉。
宁纤筠逐渐放空心神,冲着当空朗日,许久落下一个独自的苦笑。
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去,砸在地面后她才迟缓开口,终究爆发出一声压抑的哭声:“介安——”
那声叹息化在经年的风声中。
她在后宫里顺风顺水,萧拂远很是照顾她,他极具宠溺地唤她“筠儿”,会在她的床榻前苦守一夜,会为她亲手雕刻玉佩。
他尽全力给出一个帝王对妃子应有的爱,宁纤筠一时间荣宠无限。
似乎谁都在艳羡,谁都在渴望取代她,做帝王手中唯一的娇娇儿。
宁纤筠并不喜欢,华服太过沉重,她每一次出行都在用分毫不差的步伐丈量土地,宫墙巍峨,一切并不是她的。
她不喜欢被拘束的生活,不喜欢将身家体己安歇在他人手中的生活。
萧拂远没表面上看着那般痴于情爱,更何况她发现萧拂远似乎很喜欢看见她和宁知弦不和,他若喜欢那就演给他看。
她日复一日过着一样的生活,承宠或者争宠。
宁纤筠想将宁知弦推离权利的漩涡,她只要她平平安安,一生顺遂,如此简单的愿望成了她在高墙下为数不多的念想。
春夏秋冬,草木丰隆。
宁纤筠盼来了自己第一个念想,就这么过下去倒也不错。
真情里掺杂些虚情假意,若有足以让她站稳脚跟的恩宠和赏赐,那便无足轻重。
但她无缘无故小产了。
孩子的血好红,洇湿在衣衫上,好几日都洗不掉,她抱着那团衣料发呆,想不通为什么会是她的孩子离她而去,为什么会是她的孩子遭此劫难。
日日合不上眼,日日寝食难安。
为什么呢。
亲手编织的肚兜还静悄悄摆在木柜里,还有宁知弦托人送来的小鞋,这孩子在信中写道,说自己日后要安分些,不要太招摇,不能让孩子学得跟她一样顽皮。
信也在,小鞋也在,肚兜更还在,可她的孩子不在了。
未央宫里落针可闻,谁都怕在此刻弄出些动静来,惹娘娘生气,也惹娘娘万分伤怀。
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,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自己的孩子。
再后来,宁知弦叛敌的消息传来,宁纤筠又怀孕了,她急匆匆坐上小轿,奔至修怀阁,一路上她心绪难平。
小轿颠啊颠,难以平息,宁纤筠下轿的时候,腿脚酸软,似乎是这个新来的孩子在对她说,阿娘不要去。
不要去触陛下的霉头。
宁纤筠还是去了,她跪在地上,脸开始发白,唇也是的,浑身都在忍不住打颤。
往日里甜言蜜语,萧拂远现在罕见地变了脸,他不再怜惜宁纤筠,哪怕宁纤筠怀中有他的骨肉,哪怕宁纤筠之前失过一个孩子,身体并没有恢复好。
他只是冷冷说道,筠儿,我可以不为宁知弦的事迁怒于你,乖乖回去。
修怀阁里,萧拂远侧身避开宁纤筠扯他的衣袖,语气寡淡。
宁纤筠跪在地上缓慢碰向萧拂远,虔诚地去触碰他的鞋尖,面露哀戚:“阿远。”
“让人压她回京好吗,我们让大理寺细细审,至少别现在给她定罪,至少别让她现在就死在北疆——”
萧拂远没有避躲,同时没有出声,他自顾自誊抄起书信来,旁边摆置一本奏折,翻开过却并没有批阅。
宁纤筠说得并没有错,宁知弦的事确实不该潦草结案,按照以往的惯例,宁知弦应该被押解回京,在京都受审。
但萧拂远并不乐意,宁知弦有没有叛国他最清楚不过。
因为这件事就是他指使的。
眼下心愿得尝,他比任何人也开心。
“筠儿,”萧拂远站起身,居高临下俯视宁纤筠,“你不能任性,你怀里还有我们的孩子,听我的话回去,不然我会不高兴的。”
后果很严重。
萧拂远任由宁纤筠跪着,直到宁纤筠昏倒。
当她再次醒来后,她躺在未央宫内,太医无比惋惜地告诉她,孩子保住了,但先天不足恐会早早夭折。
废妃的旨意已经拟好,宣旨的太监神情倨傲,和他的主子如出一辙,宁纤筠步子虚浮,在殿下静静听着自己的结局,似乎与她无关紧要。
“贵嫔宁氏,怀执怨怼,数违教令,失德若斯。今废其品位,可长居燕华寺,法号妙真,修身养德,以祈天命还佑自身。”
“罪妾接旨。”
她没有想到萧拂远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情,十足十的假意,她原本想着既然入了皇宫,萧拂远若真能给予半分真心,她也会投桃报李,真情待他。
只叹自己瞎了眼,害了自己一双儿女。
燕华寺位置偏僻,宁纤筠和珠沉落个清净,除却清苦,没别的地比这里更自在。
有时她也在想,宁家死得只剩下她一人,她还活着,就已经是上天给她的,最好的恩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