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姑总是会拦她,姑姑怕她出事。
宋幼安摇摇头:“你意已决,就算想拦也拦不住。”
我能做的,就是让你尽快康复,不让别的去阻拦你的脚步。
“多谢,”宁知弦柳眉忽而弯起,双目含笑时有如露珠分向两旁,“我幼时在北疆待过几年,那里的风很不舒服,不像在京都。”
“京都什么都好,比起北疆简直就是仙境。”
她娓娓,以一种极为舒缓的语气开始讲述。
宋幼安没有去过北疆,但能从先人的诗句中也体会过大漠风光,漫天黄沙。
“我们都在,当时。”
父母兄长,难得的一段温馨时光,有家的地方再苦再累都没关系的。
北疆苦寒,也仅仅是苦寒。
“兄长总是问我,怕吗。”
战场上刀剑无眼,每天都在死人,有的伤者刚抬来时还能说能笑,可渐渐地他们不再说话了,死前大多数人微弱唤着。
缺衣少食还缺药。
她胆子大,好奇时凑上去听。
伤者身上的绷带污乱不堪,他们被摆在棚屋里,一溜就是十几个,肩并肩,脚对脚,黄泉路上还能一起走,不孤单。
血腥气很重,重到蚊虫上来叮咬,宁知月小心翼翼,手中捧着一瓢水,喂给一个意识混乱的娃娃兵。
他唇齿微张,露出的牙龈已有腐坏,很是痛苦,眼睛却十分柔和地对向湛蓝的天空。
眸子里除却思念以外,干干净净。
“阿娘……阿娘……”
阿娘,宁知月的泪一下就涌出,心里也空落落的,情绪像条泡在水中的帕子,浸满水的那刻没觉得有什么,当你开始拧它的时候,就会察觉到。
先是水,而后是血水。
她不知道为什么,但她也有阿娘。
娃娃兵的唇角沾上水后,他的眸子缓慢移向宁知月,认出是主帅的女儿后,很是感激。
他露出一个质朴的笑容,可笑容就这样永远留在他的脸上。
他断气了,连自己都没意识到。
也挺好的,说实话,比起那些伤口迸裂,砍掉伤肢后还是死去的那些人要好,但痛苦是需要比较的吗。
洁来洁去。
我本无忧人,何故落此间。谈笑疏色去,吟狂赴蓬栏。
“我说我不怕,我还有阿娘,有他们在,我不会怕的。”
宁知弦用指腹开始揉搓腕间,红痣灼人眼球,身上的药香四溢开来,有些没有情绪,很是笃定:“我会去北疆,我的父亲死在那里,无论如何我都会回去。”
听得宋幼安右眼皮怦怦跳。
她确实拦不住她,谁都拦不住宁知弦。而且宋幼安也知道,这次宁知弦不会死,她会大胜而归。
这一战,她会一洗身上的污名,成为满京都最为风光的少年郎。
什么克亲孤寡,都是假的,只是山高水远,君一定要好自珍重。
“子瞻,”宋幼安侧过脸,和宁知弦眼神碰撞,“我在京都等你得胜而归。”
宁知弦浅笑,女儿柔情忽现:“我会的。”
我一定会的。
青天白日,天空颜色澄然,白色的云朵一朵连接一朵,直到蔓延天际。从高处俯视地面,又是一派葱茏,深色的屋檐夹杂其间,行人如数不尽的米粒,有预谋地消失不见,可不一会又会从另一端出现。
宋幼安避开宁知弦的眼神,感觉脸两侧有些烧,但摸上去什么也没有,转移话题:“我想入宫拜见娘娘,可以替我提前知会一声吗?”
她和宁纤筠必须再见上一面。
“这是我的腰牌,”宁知弦递来,“想见姑姑上午就去醉仙楼二楼找个叫刘四的小二,一刻钟内就会有人带你去。”
宋幼安令牌刚摸到,怎么也抽不回,才发现宁知弦没有放手,修狭十指伸来,指尖刚巧落在她的手上。
微凉。
做甚?
“我给了一样我的物件,”宁知弦眼尾上挑,眼神不住向下,“总该给我一件你的。”
好让我在北疆有个念想,不大不小的念想。
听起来是该如此。
宋幼安又想起宁知弦先前送她的玉石,跟前世普慧住持给她的一模一样,普慧住持果然智妙无双,什么都被他算到了。
又是令牌又是玉石的,她确实该送宁知弦什么。
可她身上值钱得并不多,之前还给忘了,总不能给宁知弦送她做的豆腐,但她做的豆腐确实好吃,宋幼安想了片刻,从发间取下不多的坠饰。
也不怪她,上辈子她都没攒下多少钱,姑且称自己为两袖清风,实则是没招了。
“辟邪的银簪,”宋幼安很是认真,“道士收了我十文,不多,胜在可以辟邪,也开过光。”
宁知弦松开对令牌的钳制,接过银簪后在手中悉心把玩。
样式花样不多,拿起来也十分轻巧。
“等我回来给你雕个更好看的。”
宁知弦并不嫌弃,收入袖袍,东西不在昂贵,只在心意。
宋幼安心里一口气散开,还好宁知弦没有觉得东西太廉价,下次要找个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送出去。
不然也太不好意思了。
她在心里打定主意,拎着药箱从庭院离开,直到再也看不见,宁知弦才收回目光,摸索银簪上的痕迹。
簪子已有年月,但它的主人把她呵护的很好。
宁知弦哑然一笑,遂意乱心烦。
第15章 故人(上)
晚风从山岚处吹来,掠过一望无际的稻田,阡陌间耕种的农人衣衫被吹起,它飘飘洒洒转而奔向京都,无数次拂过布满尘埃的砖瓦。
赤色的晚霞接连一片,葡萄般的深紫,或浓或淡。
霞光落在城墙的砖瓦之上,一双手搭上,并不纤细,指腹间的茧略厚,宋幼安站在城墙上望向宁知弦远去的身影。
愿她得胜而归,愿她心想事成。
宋幼安深吸一口气,掐准时间向刘四递上令牌,刘四是个模样机灵的,在他的安排下,宋幼安顺利进宫。
未央宫宋幼安来过不止一次,上一世她还是个品阶小的女官,这一世连个官位也没有。
旧路重回,宋幼安想起前世的情景。
宁纤筠提拔女官,一时间宫里来往的女官比妃子还多。
宋幼安颇有些想念以前上朝的日子。
来往扫洒的宫人低头,侍弄花草的拿剪刀剪去多余枝桠,未央宫内井然有序。
珠沉在前,宋幼安揣个药箱在后,宁纤筠在榻上正等着她。
一室芳华。
近些日子,宁纤筠总感觉自己梦到什么,她身着皇后的服饰穿行在前朝,说着些与自己身份极为不符的话语。
圣上病重跟个摆设似的,朝堂貌似也成了她的……一言堂。
杀伐果断,大权在握。
那样的她很是不一般,她似乎更为高傲,也更为冷静沉着。
她穿着厚重的华服,穿过梅林,残枝琼影,月上露华。
梅花香气盈满,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股味道,宁纤筠明明记得自己最喜欢这股幽香,可是在梦里越靠近,就越发讨厌。
一丝一缕都在牵动她的心绪,她并不是变得讨厌梅花,而是不想通过梅花想起什么人来。
让她牵肠挂肚的人来。
到底是谁,谁会令她如此伤心。
“娘娘,”珠沉在后唤她,上前时将汤婆子塞入她的怀中,“您怎么能不多穿点就出来了,以前月子里没养好,现在根本见不了寒。”
月子?
她什么时候生了,她怎么不知道。
珠沉的神色不假,脸上的关切也真切极了。
好珠沉,早在闺中就跟着她。
宁纤筠刚想问些什么,却被珠沉打断,她环顾四周,再次抬头时眼眶满是泪水,话语中不知不觉歹上哽咽:“我知道娘娘思念小公子,可也要顾惜身子。”
自从宁知弦丧逝,宁纤筠极少踏足此处,连折来的梅花也不愿再多瞧一眼,以免徒增伤怀。
是知弦吗。
她什么时候还要再入宫,未央宫一直准备着她喜欢吃的糕点。
珠沉踮起脚尖,其实她比宁纤筠还小上几个月,先是替宁纤筠拂去肩膀的落雪,而后又开始为她理好墨色大氅。
雨雪纷纷扬扬,又为红梅添上寒色,凌霜傲雪自是不凡。
“小公子的尸骸在北疆,取不回来,”珠沉压低嗓音,眼底也沾上落寞,宁知弦也是她看着长大,如今她落个尸骨无存的境地,珠沉也是不甘心,“她的衣冠冢,幼安已经安置妥当。”
尸骸?!
宁纤筠登时宛如被晴天霹雳打过,脑子先是嗡嗡作响,她看着珠沉的嘴一张一合,令她愕然的语句一个一个蹦出来,让她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。
珠沉说得都是……真得吗。
衣冠冢。
三个大字敲在她的心上,有如焦土,不见新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