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年新春,宁纤筠披着薄衫,窗棂开了道浅浅口子,从外往里看根本不易察觉。
天色微亮,门口的积雪并不厚重,有人迎着风雪裹着布包,从山下而来,她放下东西就要离开,却被屋内的人喊住。
宋幼安的脚步迟疑,可很快又被更快的步子代替。
宁纤筠推开窗棂:“我已经看见你了。”
没必要躲我。
宋幼安半晌才转过头来,怯生生唤了声:“娘娘。”
宁纤筠忽而笑了,觉得宋幼安万分有趣,她一个废妃,没必要如此毕恭毕敬对她。
风雪不盛,但寒气挠人。
宋幼安的鼻尖被冻得通红,披散而下的碎发被雨雪沾湿,一簇一簇黏在额上,她冲宁纤筠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神情,思虑片刻应了。
“我不是娘娘了,”宁纤筠奉上一盏茶,前些日子就发现有人往燕华寺送东西,她等了数日,今天终于等到正主,“可以唤我妙真。”
寒室鄙薄,也没有多好的茶叶以待宾客。
宁纤筠微微叹口气,昔日她煊赫盛极,哪曾想过会有一日沦落至此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,”宁纤筠和宋幼安对坐,她依在和床榻相接的墙面,眉目偶有的柔情,小姑娘看起来和宁知弦不差多少岁,“为何来看我。”
宋幼安饮上热乎的一碗茶后,声音都好转起来,指尖还搭在碗壁,感受每一寸余温。
“我想来看看娘娘,”那句妙真,她始终脱不出口,“宁世子救过我……”
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。
二人罕见陷入一段沉默,十分默契。
窗外的沙沙声都在很好掩饰双方飘乱的心绪。
良久,宁纤筠开口:“你觉得知弦怎么样。”
“世子,她不该是坏人,”宋幼安眼尾下移,心一横说出,“早在出事前一星期,我就听见有人说世子会叛敌。”
流言传得也太快,那时宁知弦出兵还没几日。
宁纤筠望向碧绿茶水,漂浮的茶叶如眼如眉,在温水中舒展开来,恍惚间又向下飘动。她看见她的双目,她眼角的乌青,正朝着她回望。
再一回神,宁纤筠的指尖一颤,碧波水面漾开,她的脸上出现不少裂口,许久才回归平静。
“早就有了啊……”
宋幼安察觉出宁纤筠神情不对,急忙转移话题:“娘娘还缺什么,我都可以送来。”
是个好孩子。
宁纤筠眼眶里的泪没有滑出,抬眼,神色如常。
“你识字吗?”她轻声道,素衣翩然,“我可以教你。”
我将会倾囊相授,我的所有才识学问都会为你无限敞开,只需要你的首肯。
宋幼安愣住,她没想到宁纤筠会说出这种话,她也可以读书习字吗,她也可以吗。
“我愿意。”
“那就别唤我娘娘了,唤我一声老师。”
“老师。”
宁纤筠望向宋幼安,目光沉定:“从此以后,云山沧沧,江水泱泱,你我二人,山高水长。”
定当相夷相平。
第17章 剖白
“幼安,”宁纤筠不再有往日的冷气,“经年无恙。”
宋幼安提醒:“如今是统载十三年。”
不知何时,她已伏在宁纤筠膝上,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唤上一声:“老师,我想你了。”
重生后,她曾设想过,要是宁知弦最后活下来,那她还能用什么方法再接近宁纤筠,她还有机会继续做宁纤筠的学生吗。
宁纤筠多上几分柔情,指尖拂过宋幼安的发上,思念之情笃甚。
她也一般无二。
时光纷转,让人无端想起往日岁月来。
统载十三年,宁纤筠小产,十四年宁知弦受诬战死,同年宁纤筠被废,两年后才得以回宫,而宋幼安则是在十七年中举。
如今的宁纤筠是从什么时候回来的。
是在她身死后不久,还是……
宁纤筠望向宋幼安的双目:“是我记性不好,险些忘记你的模样,你的奏折我看到了。”
她又揉上太阳穴,那里疼得狠。
岁月匆匆,人的面皮太过脆弱,经不起其中的刀刻斧划,但总归不是笑见不相识。
宁纤筠接受能力不弱,见宋幼安死而复生,也能隐隐约约猜出些什么来,她这是回到了过去?
而她,早已距今数年。
久不见故人,今得闻,灵感涕零,不知所言。
“你死以后,我借你的由头大肆彻查,”宁纤筠语气极淡,宋幼安很有眼力见地上前为她揉肩,老师的老毛病没改,一如既往归的偏头痛,“我查到了霍家头上。”
私下里没几个人知道她和老师的这层关系,只当她是个无权无势的微末女官,做起事来也不惹人注意。
在燕华寺时,为了照顾老师,她特意学来了一身浅薄医术。
不外露也是为了宋幼安自身的安全,想杀宁纤筠的人也不会放过宋幼安。
树大招风。
往事稀疏,需要讲述者自行拨云见雾。
“我押着霍翀上修怀阁,在萧拂远面前割断他的咽喉,他的血真烫,血也真凉。”
还太脏。
宁纤筠露出不浅的厌恶,任由那血顺着胳膊往下流淌。
霍翀不是主谋,萧拂远才是幕后之人。
凉薄之人,未有真情。
总要先拿别人的血来祭旗,萧拂远的账,她要慢慢算,不然对不起宁家血战沙场的满门忠烈,也对不起宋幼安被火烧偏殿身亡。
萧拂远的毒已深入骨髓,纵使华佗再世也回天无术,她日日带着他,让他看着她是如何重用女官,看她是如何把江山治理地比他还好。
爱一个人很简单,恨一个人需要日积月累。
比起用爱来折磨他,宁纤筠觉得不如在他擅长的方面彻底毁掉他。
昔日萧拂远强娶她入宫,万般宠爱皆是过眼云烟。他将她放逐佛寺,后来又开始后悔,来燕华寺寻她。
萧拂远说:“筠儿,我们再续前缘。”
看似是乞求,实则还是命令。
宁纤筠自然不肯,但她看着萧拂远却违心应允,那刻如坠深渊。
自此,萧拂远仿佛真得全心全意爱上宁纤筠,宁纤筠不是刚出阁的女儿家,是实打实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。
在她眼中,男人的誓言比狗还不如,何况帝王的爱。
但她又需要这份爱,这份让她足以在后宫立足的爱。
宁纤筠也没有去问萧拂远,他为什么一门心思要弄死宁知弦。
没有必要,胜者更在意成功的果实。
“当时你为什么任由那把火……烧下来,”宁纤筠最后走到至高处,不胜寂寒,身旁除了珠沉再无他人,“我们原可以……”
旧事旧物,皆烟消云散。
孤寂一人,独坐高台。
至亲好友,学生挚爱,物是人非。
听到此处,宋幼安长舒一口气,还好她们成功了。
“老师,那把火烧得很旺,不是吗,”宋幼安不去和宁纤筠对视,奉上一盏茶,“老师,您需要尽早站稳脚跟。”
权势斗争并不容易,古往今来哪个是轻而易举跃上巅峰,一将功成万骨枯,宋幼安思来想去,觉得死自己一个换来最大的利益,是笔不错的买卖。
藏在青砖下的奏折本就是障眼法,真正的那份早就放在宁纤筠的案台之上。
“我读了很多书,知道老师您要做的事情很不容易。”
学生无用,不能为老师分忧解难。
她们要开女子科举,选用女官。虽说有前人已开先河,但仍旧困难重重,更何况还是改革。
“后来呢,老师。”
宁纤筠知道宋幼安问得是什么,她先是扶额,变法提出之时困难重重,推进亦然:“介安出了很大一份力,去蓟州地界时刺杀一波接一波,花费不少气力。”
“刘素执是你的学生?”
“只是教她习过些字,读些文章,”宋幼安摇摇头,她并没有尽心尽力,她觉得自己称不上那一声“老师”。
刘素执,刘大娘的女儿,幼时得幸,曾受过宋幼安的教诲。
“她后来很是不错,宁纤筠脑海里浮现出刘素执的面容来,她端庄沉稳,做事一丝不苟很有宋幼安的风范,“官至尚书。”
宋幼安轻笑,能与尚书大人有所来往,是她的荣幸。
“能愿意去读书识字就已经超过不少人。”
自古以来女子嫁人生子已为常态,在家补贴家用照顾公婆,养育子女,谁都这样,或许成了一种潜在的规训。
若是有人跳出来大声嚷,说你们要去学堂习字,估计会被大部分人当成疯子打出去。
读书?
不如可以讨夫君欢心的时兴妆容来得实在。
并不是提议的人错了,而是天还未亮,醒得过早未必是件好事,要先将读书是件好事的观念深入百姓心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