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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
    上一世,宁知弦当街拦疯马,而后又在香积寺受伤,当时处理不及时,自此落下在腰间永远的暗伤,每当梅雨来临之际,便会隐隐作痛。
    这等私密之事,她本不该知晓,还是普慧住持一日顺口说起。
    宋幼安仰起头,另一只手去够草药盒子,抓起药草就往宁知弦的腰上涂,她一吃痛,整个人乱动,宋幼安便去按住她,忙乱间用来束胸的白布露出大半,上面血迹暗沉,想必是和刺客搏斗时溅上的。
    很疼,不是吗。
    可是宁知弦,你要忍一下,多忍一点,就不会疼了。
    十数年之久,你都是这样忍下来的,忍到最后自己都会麻木,哪怕是晕厥时都要来一句仿佛刻入骨髓深处的“男女大防”。
    你时时刻刻都得认为你自己是男儿身,只要细微到深处,才会在某些不经意间的刺探之中活下来,才能保全你所想要保全的人。
    “我早就知道世子不是男儿身,”宋幼安字如千钧,一字一句敲在宁纤筠的心上,“我并非世俗鄙薄之辈,觉得女儿家不能建功立业,觉得她们的出现有违祖制。”
    大昭的第二位皇帝便是女子出身,史书上从来都吝惜笔墨,很是直白的几个字,细细品读一番也是波涛汹涌、刀光剑影的存在。
    女帝经纶四海,代相藻镜群伦。
    代玉书也是女儿身,她男装化名后扶持景帝,二人开创盛世。
    如今还是越过越回去,世风显然不如当时开放。
    宁知弦迫于情势,不得不扮男装,作男相。
    若能重现当年盛世,宋幼安希望每一个有抱负有理想的人,都能在方寸之地间施展才华,不用被世俗所拘,不用被流言所纷扰。
    女子可供的选择更多,她们也可以披甲上战场,也可以入朝堂。不必去苛责任何一人,他们所需要做的只是提供一个平台,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去抉择。
    吟诗作画,持剑披甲。
    “我只认宁知弦这个人,她是男是女都抹不掉她的功绩,抹不掉她在世的任何痕迹。”
    宋幼安的面庞清减,她的唇角掠过一丝近乎虚无的弧度,娘娘前世我们走得是一条相同的路,这条路很多人走过,或失败,或艰难。
    江月年年照江畔。
    宁纤筠被宋幼安的话语打动,指尖捂住双目,过了几许无力垂下,她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,不同于以往的花枝招展,以往示于人前的强颜欢笑。
    她本就是一个锋芒满满的人,迫于无奈,开始学会一点点摘掉身上的尖刺,一点点掩盖自己。
    宋幼安以一种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她身边,还真是令她无地自容,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是她之过。
    “所以娘娘,可以帮我按住您的亲侄吗,她受了很重的伤,要是我们都不护着她,就再没有他人会护着她了。”
    在宁纤筠的协助下,宋幼安更好地为宁知弦涂药,有些布条裹进伤口之中,和血肉搅合在一起,取出之后触目惊心。
    魏长昀已经解决完在外的刺客,站在门前就闻到扑面的血腥味,他静待门外:“娘娘,需要我帮什么忙。”
    宁纤筠看向宋幼安,她十分沉着镇定,有超出这个年纪的气魄。
    宋幼安:“魏兄不必担忧,我们不缺什么。”
    宁知弦轻哼一声,额头多上很多汗珠,从脸颊一侧滚落,看得宁纤筠心中不是滋味。
    如果今日宋幼安没有来。
    如果今日魏长昀没能搬来救兵。
    后果不堪设想。
    宋幼安快速做好处理,更是从怀中掏出新的布带,换下染血的那部分,又给宁知弦简单擦拭干净,而后抚上她的额头,那里的温度不太正常。
    宁纤筠看在眼里,宋幼安就像是提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,她的准备太齐全。
    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    “我将会是娘娘您的,得意门生。”
    宋幼安长舒一口气,侧过头来,极为轻的一声,漆黑的瞳子里尽是疏浅快意。
    她静静抬起头,换了副口吻后不再是佯装的镇定,看着宁纤筠。
    宁纤筠细细想来,发觉到底是什么之后,竟不自觉一颤。
    是孺慕。
    第13章 上妆
    萧拂远在一息之后赶来,他先看见宁纤筠,直接将人拥入怀中,小心询问。
    宁纤筠谈吐得体,并且给宋幼安和魏长昀的出现都找好合适的理由。
    她眼角泛红,仔细一看都是我见犹怜。
    魏长昀在圣上面前好好刷个脸,十分心满意足地离开,宁纤筠的目光在宋幼安身上扫过,告诉萧拂远,那是她偶然遇见的医女。
    萧拂远还打算宣御医为宁知弦再诊治一番,被宁纤筠拒绝,她说宁知弦都是小伤。
    宁知弦在不久后醒来,跪地叩谢圣恩,同样说自己无事。
    萧拂远见她面色苍白,嘱托她回家好好休息。
    宋幼安跟随宁知弦一同上了回府的马车。
    宁知弦唇角发白,进入马车后,才一卸强装的气力,黑发如瀑,衬得身躯更加单薄,大抵是知道宋幼安知道她的女子身份后,不再多加掩饰,但多年的伪装还是难以让她轻易放下。
    她晃动手腕时,那颗红痣被抖露,宁知弦长睫簌簌,抬眸望向宋幼安。
    宁知弦跟姑姑其实长得很像,柔弱之时总是能搅动人的心神,让人忍不住怜惜。
    “东市的糖炒栗子,我很喜欢。”
    宁知弦没有问旁的,撩开门帘,忽而冒出如此一句。
    糖炒栗子么。
    “东市的栗子,自然是极好的。”
    宋幼安也喜欢吃,冬日里来上一袋,算是不多的慰藉。
    宁知弦有些漫不经心:“长街往里走,有个白发老妪,她炒的栗子最好吃。”
    这不禁让宋幼安想起前世,她从青石砖上走,鞋底洇上一圈雪后沾湿的鞋袜,胜在东西不错:“确实好吃。”
    不知这世那老妪会不会还在那摆摊。
    宁知弦看了她一眼,眼睫再次垂下,搭在脸上的阴影不知为何比任何时候都多了几分厚重,又潮湿极了,像人欲流未流的泪水,提前占了位置。
    她并不是一个情绪内敛的人,会哭也会笑,只是很久没有今日这般轻松快意。
    宁知弦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,有趣到说出来或许没人相信,于是她选择闭嘴。
    她模仿他人度日,意识迷乱之际总害怕担忧自己无意中会惹来什么祸事,此时此刻终于有那么几分安闲空荡。
    宋幼安就是那个人,她见过她以后的样子。
    她对她,可以全然信任,可以全然托付后背。
    二人就这样搭起话来,颇有点没头没脑,宁知弦总是用不甚在意的口气平淡地问道,并没有给宋幼安一种自己被审问的感觉。
    宁知弦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,开始闭目修神,偶有的含笑也在转瞬之间一晃而过,不过所受剑伤过重,还是让人隐隐作痛。
    宋幼安也不知如何面对宁知弦,虽说先前卯足一口气,上辈子又是给她翻案,又是写折子递状纸,眼巴巴从乱如线团的案卷里找出什么来,可真舞到正主面前时,那股气一下就熄下来。
    毕竟是活生生的人。
    能蹦能跳的人。
    不是留在信件里只字片语的单薄形象。
    宋幼安趁宁知弦阖目时偷看几眼,她真得很好看,穿上男装后自动加上一层说不出来的英气,因为平时上妆的缘由,娴静淡雅被一笔笔浓墨重彩所覆盖。
    宁知弦。
    不,她的原名是宁知月。
    “我第一次上妆并不很娴熟,当时螺子黛也用错了,涂出来并不符合我的身份,”行军之人哪怕是闭目,也会格外注意周边动静,早在宋幼安目光刚触及时,她就知道了,“后来是姑姑亲手为我上的妆。”
    那一刻,梳妆台成了宁知月第一次上的方寸战场。
    这场仗,她打得并不安稳,可她必须要赢。
    铜镜昏暗,映出宁知月模糊的轮廓,如同隔着一层雾水。
    窗外初醒的晨光吝啬地渗入,只照亮梳妆台的一角,宁知月指尖捏着削得极薄的螺子黛,对着镜中那弯柳眉,黛色沿着眉骨生长,不再是往日温顺的弧度,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硬的力道,向上又向外横冲挑去,在鬓角间横行。
    眉峰处被她刻意加重,落下沉沉一笔。
    从今日后,她便再也无法做自己。
    值得吗?
    不能像他人一样嫁人生子,不能再用女子身份行走于天地之间。
    宁知月没有迟疑,镜中人的眼神,似乎正穿透水面,稳稳落在她的脸上,永不退却。她微微仰起脖颈,线条紧绷,在晨光中拉出清晰而陌生的直线。
    最后,她拿起白色的细棉布条,在胸一寸寸缠绕,直至裹紧。
    宁知月凝视镜中那副陌生面孔,手指无意识在脸上游走,她试图牵动嘴角,模仿一个属于“宁知弦”的笑容,带有疏离感的浅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