饶是魏长昀再迟钝,总算听出混杂在惊恐尖叫中的马嘶声,他神情一白。
只见一辆原本平稳行驶的运货马车,拉车的枣红大马不知受了什么此机,双眼赤红,鼻孔里还喷着粗气,耳朵紧紧贴向脑后,发狂般地向前爆冲。
沉重的车厢被它拽得剧烈摇晃,几欲倾覆,车夫死死勒住缰绳,掌中被勒出血痕也全然无用。
疯马前蹄重重踏碎一个来不及收走的瓜果摊,瞬时红瓤绿皮四溅,它根本不管车夫,一门心思想摆脱身上的舒服,朝着人流最密集的街道中央冲撞而去。
车夫鼓足所有力气,几乎是嘶吼道:“疯马!快躲开——”
恐惧蔓延开来,行人尖叫着四散奔逃。
宁知弦心中暗叹不妙,朝着人群奔涌的相反方向跑去,眼神里没有半分同龄人可能有的怯懦和犹豫,速度竟丝毫不逊于发狂的马儿。
“宁知弦,危险!”
魏长昀在他身后提醒,那可是疯马,被一蹄子踹上不得在家里躺好几个月。
宁知弦充耳不闻,目光死死锁住疯马脖子上松散的半截缰绳残端,还有只最重要的马嚼子,他偏过半个头,厉声:“魏长昀,快去疏散人群。”
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,宁知弦终于追上发疯的马儿,他猛地侧身蹬地,身体以毫厘之差贴着疯马狂飙的侧腹划过。
左手五指死死拽住在空中胡乱飞舞的缰绳残端,巨大的冲击力快要把他带飞,手臂肌肉立刻绷紧,青筋必露。
宁知弦闷哼一声,与此同时脚底与青石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。右臂快速绕过马颈,双指并拢撞击马嘴里的铁嚼子,不带丝毫犹豫,用尽全身力气向内和上方狠狠一勒。
疯马吃痛发出长吁声,头颅被强行勒得向后养起,狂奔的势头猛地一滞,等的就是这片刻时机。
在马车夫讶然的目光中,宁知弦借着勒停马头产生的冲击力极其灵活的旋身,迅速绕到马匹和车厢的连接处。
左手仍死死抓紧缰绳,掌心已然带血,右手不知何时从腰间摸出一把不过三寸长却异常锋利的贴身匕首,在空中划过一道闪烁寒芒的弧光。
皮革在锋刃下应声断裂,失去束缚的车厢因为惯性猛地向前冲了一小段,随即发出巨大的摩擦声,宁知弦额发沾湿,此刻长舒一口气。
切断挽具后,宁知弦没有丝毫停顿,立刻将匕首咬在口中,空出的右手再次更狠的扣死马嚼子,双臂同时发力,身体猛地向下一沉。刚刚还准备继续发力的疯马痛苦嘶鸣着,前蹄离地,庞大的身躯被勒得向侧面踉跄好几步,撞翻好几个杂物摊,竹筐木架哗啦作响。
尘土飞扬中,宁知弦如同扎根在疯马身上,片刻不离地压制它的狂性。
再有半许,他就能彻底让马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停下来。
不料疯马再度双眼通红,蹄子略微偏斜,竟冲着人群再度爆冲。宁知弦咬牙,瞳孔皱缩,看着马儿不受控制地冲向一侧。
“危险!”
宁知弦根本无法控制濒临再次失控的疯马,根本腾不出手来。
前方一个约莫十二岁的孩童,被混乱的人群冲散,地上还有散落的布包。
就在马蹄即将落下的同时,宁知弦腰腹瞬间发力,迸发出惊人的协调感,他紧紧勒住缰绳的左手猛地朝怀中一带,右手扣死马嚼子向左前方狠狠一推。
疯马被突如其来的反向力道带得头颅一偏,沉重的身躯也随之向左侧硬生生偏转半步。
混杂泥土和草屑的马蹄带着呼啸风声,几乎是擦着小女孩一脚而过,砰地一声重重踏在她身旁的空地上。
宁知弦瞅准时刻,脚底乏力,上半身如同拉满的弓弦般向小女孩探出,他松开一直紧抓的缰绳,长臂一舒,五指张开精准无误地一把捞起小女孩的后衣领。
没有丝毫留恋,宁知弦立刻旋身,牢牢环住孩童,二人在地上滚了半圈,沾上满身泥屑。
一旁早已吓呆的药铺老板张着嘴唇,指着宁知弦半晌才说出话来:“你……没事吧?”
疯马轰地倒下,没入头颅的匕首只露出把手,鲜血喷溅开来,瞬间浸润整把匕首。
宁知弦剧烈喘息着,汗水混着尘土从额角滚落,一身好衣衫此刻破破烂烂,布衣肩头还有手臂多处被缰绳勒破,露出几道新鲜的血痕。
他将孩童放下,一边警惕地朝马匹走去,确认无误后才肯彻底松下一口气。
匆匆赶来的魏长昀更是目瞪口呆,整条大街陷入一片死寂,所有人都被刚才那幕惊险到极致的画面震惊。
魏长昀小心喘气,仿佛伤得是他:“宁兄……要不要去医馆瞧瞧?”
宁知弦摇摇头:“不用。”
随即走向孩童,他利落扯下下摆,将遗落在地上的药包仔细捆好,有几个早被疯马一蹄子踹飞,连个影儿都没有。
他蹲下,脸上汗水涔涔,仍是带笑:“求药心切,人之常情,但更要注重自身安危。”
记忆如潮水般涌来,人声、鸟声甚至还有拂动在空中的浅淡风声。
宁知弦乘着日光,就这般乍然出现在宋幼安面前。她鼻尖似乎还带着梁木烧灼的糊味,久久不肯散去。
她闻声抬眸,又见宁知弦扯下发间丝带,顺着药包打上一个灵巧的结,和前世一模一样。
宋幼安不得心头一酸,还在愣神之际,她看向宁知弦长穿的这套蓝色衣装,宁知弦已然起身,和他素日的做派一样,丝毫不拖泥带水。
少年音色清朗,青天白日里他逆着金光,虽染一身尘土,在日光的照耀下镀上一层蜜糖的味道,他高声:“今日疯马冲撞诸位,镇国公府会包揽一应损失。”
做小本生意的哪有很多本钱,都指着手头的东西吃饭,今日被疯马一砸不知道要亏多少,疯马一踏,搞不好今天就有多少户人家吃不上饭。
宋幼安看向宁知弦,手中药包越发沉重,她低头摩梭丝带,捞起垂在地上的一侧缠在手腕。丝带质地极佳,她细细缠着,隐没在暗处的脸上神色晦暗不明。
她这是回到了前世?
看起来颇为荒唐,一时半刻也很难适应过来。
丝带在如葱指尖滑过,欣喜如同饴糖般化开来,裹住宋幼安那颗依旧跳动的心脏,笑意从嘴角开始蔓延开来,随即来势迅猛,连眼里都是数不清的糖丝。
宁知弦还活着。
他还会蹦还会跳还能拦住疯马,很好,一切都很好。
宋幼安刚及宁知弦腰侧,她将药包抱在怀中,仰首。
疯马与镇国公府无关,宁知弦不仅制服了疯马,更愿意为百姓踩踏的货物赔偿。
这样的人,为什么会落得上辈子那样的结局呢。
死无全尸,沦落北疆,上京城只有一座见不得人的衣冠冢。
宋幼安的泪水润化糖人,糖水和着泪水一片片剥开糖人的外皮,又甜又咸,若是真得由手艺人做出来,不知道会不会很难吃。
可宋幼安不介意,喉舌之下苦涩难以压住甜意,饴糖很好吃。
宁知弦,你该活下来。
你就该活下来。
宋幼安抹去眼角泪痕,如今她尚且十二岁,宁知弦已然十六岁,年岁差得不是一星半点。
她快步靠近宁知弦,趁宁知弦没注意的时刻拉起他的衣角,甜甜道:“谢谢哥哥。”
宁知弦察觉到有人在扯他的衣角,低头时就见个小豆丁,说出和前世一样的话:“没吓到你吧。”
少年很是体贴他人,不忘抚平宋幼安的惊慌,他再度蹲下,一只手垂在地上:“我也被吓到了。”
双眼眯成条缝,没有发带,宁知弦长发半束半披,几缕散在额前,更添不羁。
只是随意一抬眼,他的脸就这样稳稳进入宋幼安的眼,卸下几分玩世不恭的恣意,宁知弦吞下喉咙里的血丝,装作轻松,也有安抚孩童的意味:“看我厉不厉害,那么凶性十足的马,都能——”
“哥哥最厉害了。”
宋幼安很是认真,一双杏眼懵懂望向宁知弦。
宁知弦:……
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嗓子里,他有些不好意思,右耳根开始止不住的泛热。
十六岁,也不过是少年最为随性,也最禁不住夸的年华,毕竟面皮比之以后,那叫一个薄。
第9章 再遇
自前几日宁知弦当众拦马救人以后,魏长昀彻底迷上缠着宁知弦,日日吵着嚷着也要出门给宁知弦当跟班。
起先宁知弦十分嫌弃他那聒噪性子,被某人没脸没皮缠上后,却也认命,任他跟着。
“宁兄,”魏长昀啪地扔下筷子,“那是上次你救的小孩?”
白玉豆腐被筷子劈成两瓣,汁水霎时溅到宁知弦身上,正巧溅到他身上绽开的牡丹花上,上个月姑姑才送来的料子做成的衣裳。
宁知弦:……
还未等他发作,又听见魏长昀这小子嚷开:“和上次穿的一样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