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知弦用手托着脸,略略侧过半张脸,眼里如往常一般平静冷清,他生得更细致。
魏长昀见他第一面就这样觉得,皮肤又好到离奇,不像他,一熬夜就会生出几个痘痘。
眉毛弯弯,像把倒悬的未盈月亮,宁知弦不常笑,但也不板着脸。
魏长昀觉得宁知弦的眼阔要是再粗点就好了,不然只露出那双眼睛,总叫他觉得宁知弦是个女的,因为自家小妹也是这样。
“要不要叫她一起上来吃个饭,”魏长昀越说越开心,全然忘记这顿饭是谁付的钱,“左右也吃不完。”
宁知弦看了看桌上摆放的菜肴,浅声拒绝:“你先吃完饭。”
长街之时宁知弦其实下马时在地上狠狠甩了一下,只不过贴着地面没人看得太清楚,着实也是在镇国公府躺上许久,今儿个请魏长昀吃饭也是有几分答谢的意思。
上京城,他没有朋友,到现在或许魏长昀可以算一个。
宁知弦临窗而坐,魏长昀没出声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,只是眼珠不错地盯着那个小孩。
见她也没有离去的意思,一直在楼下徘徊。
想起那日情状,宁知弦还是忍不住咳嗽,他头一次见到如此大胆的孩童,对着他哥哥叫个不停。
“你是不是也有个妹妹,”魏长昀仔细思索自己和宁知弦的相同之处,想套近乎,话刚脱口就暗道不妙,急忙补救,“吃饭吃饭。”
“没多大关系,”宁知弦擦干嘴角,不甚在意,“我的妹妹要是还活着,估计和你一般大了。”
宁知弦面色如常,没有过多悲伤,云淡风轻过后是一滩不易觉察的死水。
魏长昀非常想扇自己几个嘴巴,好端端提这事干什么。
“我有点事去去就来,”宁知弦见魏长昀吃个差不多,先是离席,“还需要我给你加几个菜?”
魏长昀摇摇头,醉仙楼的手艺一向好,他着实羡慕起宁知弦。
羡慕宁知弦有个贵妃姑姑,未来怎么都不会差,也更羡慕宁知弦的一身本领,这可是实打实跟在他身上的,谁都去不掉。
他制服长街疯马那一段,魏长昀应该好些日子都忘不掉,也由着这段经历,家里人终于不再干涉魏长昀和宁知弦往来。
魏长昀更开心了。
宁知弦并没有外界传言那般不好接近,也不知道是谁在外面瞎传,他听他哥无意中提上一嘴,说是宫里。
谁脑子不好要跟贵妃娘娘过不去。
不多时,宁知弦提着两个食盒,一个递给魏长昀,另一个则自己收着:“别吃太急。”
魏长昀“嘿嘿”傻笑两声,嘴里的宁兄喊得更勤快了。
二人顺栏杆直下,宁知弦直挺挺走向宋幼安,习武之人脚步轻快,常人难以发觉。
宋幼安正靠在醉仙楼下那株柳树旁,她看见宁知弦进了酒楼,先前没拦住,就决定在楼下等。
十分扭捏地按压手中的束发带,她一回神才发现束发带早已被自己捏得皱巴巴。
造孽啊。
除了报答救命之恩以外,宋幼安想不出旁的可以接近宁知弦的方法。
那她接下来该干嘛,总不能天天堵人。
该用什么办法告诉宁知弦他以后会遭遇什么,太过突兀,重生一事连她自己都觉得扑朔迷离,现在又不能去接近贵妃娘娘。
她就这样搅啊搅,搅了整整一刻,都没有想出一个破解之法。上辈子,她也曾道谢过,宁知弦君子到了极点,让宋幼安觉得自己还是少打扰人家为好。
说不定这件事在宁知弦心里就是个极小的事情,公子哥顺手一挥就能完成的小事。
自己的那些圣贤书都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?
难为自己前世还考上了女官。
宋幼安还在思忖着,突然耳畔传来某人困惑的声音:“你在等谁?”
宁知弦半弯腰,脖子上悬挂的长命锁忽地滑出,十指将其拢回衣领,今天他穿着一身鹅黄衣衫,腰上还挂了圈玛瑙串子。
险些忘了,宁知弦如今的年岁,正应该被如珠似宝地养着。穿得花枝招展又如何,他要是愿意还可以穿得更金碧辉煌些。
宋幼安被突如其碰来一下,看清来人后,舌头都在打颤:“不等……谁……”
糟糕,她还没有准备好。
宋幼安才及宁知弦腰处,下意识收起束发带藏在身后,小脸上迟疑片刻:“我在等你。”
声音越说越小。
宁知弦愣了愣,怎么和那日巧舌如簧的模样不一致了。
但也没太多想,伸手摸了摸宋幼安的头,作安抚状:“是给我送洗干净的束发带吗?”
宁知弦声音轻柔,还能顺着人话往下爬,不让人平白尴尬在原地。
食盒同样也被他放在身后,宁知弦眸子认真地盯着宋幼安,是很难轻易透露给旁人的神色,他其实很懂人与人之间的弯弯绕绕。
“嗯,”宋幼安调整好心态,对上宁知弦的双目,“谢谢哥哥,我洗干净了。”
很是乖巧。
做戏什么的,宋幼安深谙此道。
“好呢,”宁知弦接过束发带,又将食盒递给宋幼安,“醉仙楼的手艺可以尝尝。”
他顺着纤薄丝带缠上腕间几圈,还带着宋幼安手中温热的触感,浅薄的皂角味道和着暖日,分外不一般。
宁知弦缠绕的动作停滞几许,又不紧不慢缠起来。
宋幼安看着他右手手腕处的痣逐渐被遮住,心中一番触动,她如今才十二岁,现在还没有长开,脸稍圆,笑起来脸颊两侧梨涡顿起,又给人添上几分童稚。
同样养眼的狠。
魏长昀不自觉盯着宁知弦的手腕看,比划几下不知道在想什么,宁知弦见他如此,将手摆在身后。
不同于那日当街拦马,宁知弦今日锋芒收敛不少,少年身形挺拔,就跟个寻常温温柔柔的兄长一般,丝毫不带烦躁地看着自家弟妹。
“我洗干净了,”宋幼安半晌只憋出这几句话,“我不知道去哪找你,今天看见你在这,我才……”
“所以你等了我好几天,”宁知弦轻声打断宋幼安的话,“也日日带着束发带,是吗?”
他的心思着实细腻。
此前能想着给沿街商铺包揽亏损,现下又能从宋幼安嘴里推敲出什么来。
宁知弦瞳子里满是认真,宋幼安从他的瞳仁里瞧出自己的倒影,天光大亮,什么都能瞧得清清楚楚。
“那真是多谢。”
宁知弦清瘦的面庞上缀满笑意,乌发滑在颈侧,又从腰间掏出钱袋,生怕宋幼安拒绝:“早些回家去,我给家慈的一些心意。”
救人时,他看见那些散在地上的药包,医术方面还算略通,闻几下大概也能推知出几种药材,推算年龄大抵不会是给宋幼安用的。
小小年纪出来替母亲拿药,家里恐怕没几个顶事的人。
他说得轻巧,三言两语打消掉宋幼安的心思,宋幼安想想,自己确实缺钱,有宁知弦的这笔钱,她可以和阿娘过上一段安稳日子。
宋幼安仰望,嘴唇不再紧抿:“好。”
乖巧接过宁知弦的钱袋,又拎起食盒道谢后回家,一路上行人熙熙攘攘,她尚且十二岁,抱着食盒甚是安静。
寻常人家十二岁的孩童,或许还在父母的臂弯里嬉闹,宋幼安已经开始替阿娘日日煎药,一身衣裳穿了许久,补丁不断。
她也没觉得什么,阿娘需要她,她便去做,没什么好抱怨的。
食盒不重,宋幼安却觉得自己气喘吁吁,连带胸口处那块都坠得慌。
她闭上双眼,恍然见到一个身着白甲的少年郎骑在白马之上,有人唤他,他偏过头,眸子里甚是平静,好像一汪湖水,冷不丁落下一瓣桃花。
花自飘零水自流,桃花就这样慢悠悠顺着春水飘向远方。
他很是淡然,白马性子随主人,也是慢悠悠,踱向河畔。
去时杳杳,再无归期。
宋幼安想了很久,想到脑瓜子嗡嗡。
有的路总得有人走,有的事必须有人去做。
她走了一次,知道不太好走,可那又如何,早就撞得头破血流了,也不缺这么一次。
她要为他挣出一条路来,一条光明坦途。
直到宋幼安归家,鞋底踩过堆积多年的青苔,红瓦之下垂下头安安静静给门上落锁,她似乎察觉什么,朝远处望去,结果发现什么都没有。
“吓死我了,我还以为我被她发现了。”
魏长昀从拐角处转过来,他动作极快,在宋幼安目光探过来的一瞬,溜进一旁的矮瓦。
他头一次来这儿。
宁知弦没好气地看他,实在不知道这人怎么活到这么大的,总没个正形。
头也不回当即离开。
“宁兄,”魏长昀又叫起来,不比平常这把很是郑重,他盯着宁知弦的背影,缓缓开口,“上京城的那些传言,你不在意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