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国公府上下只剩宁知弦一人,其母其妹皆亡,就连唯一的姑姑也对他吝啬目光,他遣散多余仆众,赐下的银子足够普通人过完一生。
夜间见到空荡荡的院子,若是病了累了,唤完母亲妹妹都不会有人出现,一夜孤零零到天明。
有的事还是宋幼安后来才知道,人间多有疾苦,不愿多相比较。
父母双亡,至亲不在,各有各的重苦,苦到令人喉舌发紧,说不出半分话语,而后,再也学不会说话,习惯性地将所有的苦吞吃入肚。
若是吃到轻一点的苦,会不会还会庆幸,庆幸自己还能吞咽。
宋幼安想起自己的十指,寸断,阴雨天总会忍不住地疼:“总要为谁做件事,更何况他还是个好人。”
好人,不至于身后事凄惨潦倒。
阿月少有的郑重,她想让兄长去寻那人,“他有些什么特征?”
例如眉心痣,肩上斑。
“我不清楚。”
宋幼安恍惚,偏过头。
或许在宁知弦心中,只是他短暂人生中再平淡不过的一次波折,可于宋幼安而言,终身难以忘怀。
思虑过甚,伤身伤怀。
宋幼安沉沉睡去,胸口那一箭射得又恨又深,她怕是熬不了多久。
又如何?
不如何。
阿月又叫上几声“幼安”,宋幼安毫无反应,她入梦,去赴一场杳无回音的约定。
山高水远,从此上京再无故人。
……
余下时光安然闲适,宁纤筠时不时来看几眼宋幼安,待她离开后,阿月在她脑子里悄咪咪来一句“她的声音好熟悉”后,又欢脱闭嘴。
想必在家也是千娇万宠的存在,不然如何养出这副性子。
宋幼安也由着她,偶尔附和一句。不过阿月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,时间也越来越短。
空气中弥漫浅浅的火油味道,轻易不让人察觉。
宋幼安半只脚踏入时迟滞几许,眼角扫过一位神情紧张的婢女,她未动声色,面如往常。
天色渐沉,她一反往常没有誊抄书卷,而是开始收拾东西。
阿月问她,她淡淡道:“提前做好准备。”
要准备什么。
阿月不知,阿月开始喜欢起和宋幼安待在一起,看她处理公文,看她与旁人交谈。
日幕泼上油墨,漆黑一片,深得让人发怵。
“幼安,我有些怕。”
阿娘说左眼跳财,右眼跳灾。
阿月觉得自己右眼一直在跳。
“不怕,”宋幼安仍是低头,“会过去的。”
可阿月觉得宋幼安在撒谎,即便没有证据她也如此认为。
寒风呼呼作响,平时一吹就开的窗户此时竟意外关得十分严实,怎么吹都不带开的。
屋外忽有人高声疾呼,东殿走水了!
宋幼安听后想出去看下究竟,发现殿门被锁死,连带两侧窗扇,严丝合缝根本打不开。
火烟沿着砖缝蹿进来,阿月明晃晃看到在屋外跃动的火舌,几下撕开薄薄的明纸,烧着木头吞噬而来。
阿月惊呼:“幼安,看窗户那边。”
屋子的四角都被火舌舔舐,门窗又被钉死,绝无逃出去的可能。
阿月猛然意识到刚刚那句“东殿着火”是调虎离山之计,先将留守宫人引去东殿,好让在西殿的她们孤立无援。
阿月急得要哭了:“还有地儿,可以再试试吗?”
总会找着一个出口的。
“没了。”
宋幼安比阿月还冷静,她好像根本不怕,将一卷书册裹好,搬开床下的砖石藏进去,做好这一切之后不再有任何举措。
好像身在火场,即将殒命之人不是她。
“阿月,”宋幼安眼眸长狭靠近眼角的睫毛长长扫下,宛如归鸟的尾羽,上下跃动时拂去积蓄已久的泪花,“谢谢你,陪我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。”
阿月已带哭腔:“你在说什么?”
“回家吧,我去寻了道人,是他告诉我如何让你归家,游魂离体太久,对魂魄亦有损伤。”
内殿里的烟气更重,呛得人不好开口,宋幼安腰身佝偻,半伏于地靠在桌角。
此刻的她,疲惫更甚,常日的劳碌蹉跎,宋幼安心中只剩一口气,她的意识越来越浅。
尚存一口气的她,露出手腕,冲着阿月道:“我前些日子去问了皇后娘娘,娘娘说子瞻右手手腕间有颗红痣。”
如遭雷劈,阿月愣住,口齿发不出声音,她还想说什么,又听到宋幼安独自唱起一曲小令:“鞭影匆匆,又过城东。淡黄杨柳带栖鸦。”
“你不许睡,幼安你不要睡着,清醒一点,”阿月疯一般地叫喊,企图让宋幼安不要睡着,“我们再撑一会,再熬一下就好了。”
可比起宋幼安,阿月的声音反倒越来越小。
了去一桩心事,宋幼安又好上几分,还好在最后时间将阿月给送了回去。
“玉骢惯识西湖路,骄嘶过、沽酒人家。红缨紫鞚珊瑚鞭,玉鞍锦鞯黄金勒。少年郎,容易别,一去音书绝。”
“一去音书绝。”
宋幼安悠悠唱着,烟气进入肺管,一阵急促咳嗽后牵动旧伤,惹得她随后吐出一口血沫,视线也越发模糊。
长街外,有一疯马旁若无人地长驰,眼见要踏上她之际,少年勒马逼停,眉目硬朗,气喘吁吁地冲她言道:“小姑娘,有没有被吓到?”
他扬扬马鞭,脸上还留着疯马的血,不甚在意地拂去,爽朗一笑后耸肩:“不妨事的,我也被吓到了。”
宋幼安安然睡去,安然赴死,她的面容身影逐渐消失在火舌之中。
大火连烧很久,烧得西殿灰飞烟灭。
宁纤筠面目阴沉地听着底下人汇报,指尖极不耐烦地敲击桌椅,想起前几日宋幼安来时的情状。
天寒地冻,宋幼安一身雪,一脚泥,风雪一丝不苟地落在她的官袍上,在她的不归路上来回逡巡。
天地阔大,自有她的去处。
还是那个印象中大胆又慎重的样子,宋幼安沉声。
她说,臣自当肝脑涂地,在所不惜。
宁纤筠想起西殿的那把灰,眼神晦暗。宋幼安最后呈上的奏折上仅余寥寥数语,还有最下角郑重留下的四字。
你连自己的死都算计其中,宁知弦真得值得你……做到这番境地?
她重新想起宋幼安的那双透亮眼睛,抚额哑声道:“给我去查。”
上京城的脏东西实在太多了,害了她的子侄不说,还想去暗害他人。
宁纤筠的指甲嵌入肉中,凤冠前的滚珠在她脸上留下阴翳,她整个人依旧华美无缺,宛如一方笼穴里最完美的装饰品。
可她手中有刀枪剑戟,也能悍然下台,将刀剑悬在掌控者头颅之上,与他不死不休。
第8章 长街
春日宴,长安主街道上百姓络绎不绝,糯米糕的香气沿着石砖飘向远方,吹糖人的老人笑呵呵将手里活计递给梳着双髻的孩童。
一时好时节。
两个少年停在醉仙楼门口,红衣那位不经意间想勾上另一位的肩膀,嘴里还叼了根狗尾巴草。
宁知弦身子一侧,避开魏长昀的手脚。
他仰头,双手抱胸,日光照射在匾额上,刺得眼睛疼。
少年正是爱俏的年纪,发用红绳系着,蓝衣深浅交替搭着,最里层里衣透出白边,双脚靴一蹬转眼踏上高阶。
身姿利落。
魏长昀颠三倒四,全然不管先前自己是如何缠着宁知弦的:“宁兄,等等我。”
这人也怪,上京城都说宁知弦命克亲朋,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,唯有魏长昀不管不顾,缠着宁知弦好几次。
“我不付你的那一份,”宁知弦也懒得搭理魏长昀,眼尾一挑,“自费。”
魏长昀瞬间耷拉出一张苦瓜脸。
他是家里的老小,平日里也磕磕巴巴过着,醉仙楼价比别家都贵上不少,虽然他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,可魏长昀根本负担不起,平时也只能偶尔指望自家大哥带自己去吃几趟。
要不是宁知弦有个当妃子的姑姑,他哪能过得如此滋润。
魏长昀一时艳羡起来,自个怎么没个入宫的姑姑。
宁知弦想借此甩掉魏长昀,三两步就要进到醉仙楼里侧,就听见远方传来一阵马嘶声,他神色动了动,感受从脚底传来的震动声。
“宁兄,你这是……”
魏长昀一直盯着宁知弦,见他沉凝,万分好奇。他放眼望去,走路的走路,做生意的做生意,也没看见哪处有什么问题。
出什么大事了吗?
宁知弦作出噤声动作,更是俯身,少年轮廓尽显英挺,但眉宇间仍带着未褪尽的锐气,面容精致地如同玉雕。
魏长昀见状,犹疑地做出同样动作,仍是没有发觉出半点不对。
奇了怪了。
正当魏长昀愣神之际,宁知弦快步跳下石阶,嘴中不知何时吹起长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