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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
    银钗搭在那人的发间,银装素裹下分外妖娆,她眉间的红痣点点,恍若落梅。
    深夜前来,或有急事。
    宁知弦想看清她是谁,却只能先闻其声——
    “臣请奏彻查统载十四年宁知弦被诬一案。”
    一晃眼的功夫,朱红宫门由内打开,宫女迎着她,那人抬脚便入,只留下地上的脚印,雪面积压出一层来,和周围白茫茫的一片格格不入。
    不多时,宫室内传来她的声音,字字有力。
    宁知弦顿在原地,有些意味不明,但心中触动万分。
    她口中……是谁受诬了?
    雪还在落,发出噗噗的动静,霜雪压垮一侧的枯枝。
    宁知弦捧着油灯,继续在寂静宫墙内穿行,朱雀殿、未央宫,小径幽深,她赤着脚步履缓慢。
    我本无忧人,生发蓬莱间。
    她又忽而止步不前,素色的袍子长至她的脚踝,堆叠而上,风一吹便是阵阵雪浪。
    哦。
    原来是她又听到那人的声音。
    “我是统载十六年的进士,是娘娘您的门生。”
    伴随茶盏砸地的声响,看来里面的那位娘娘,她动气不小。
    宁知弦主动将视线投射过去,烛火从她的掌心蹭过,她还是全然不知,直到袖口处被烧穿,留下黑色的印记,她才回过神来,苦笑一声。
    何苦来。
    为一人如此,值得吗?
    人已经死了,你为她做的事,她永远都不会知道。
    紧接着,潮湿气味从她鼻尖蹿来,就像从头到脚被人泼上泥土,好像还有人往她嘴里塞了块铜钱,以便压住她的喉舌,让她死后有冤不可伸,有情不可诉。
    这块铜钱,好涩,沉沉地按在宁知弦的舌头上,压出略深的口子,她好像真得不能开口说话了。
    那便不说了吧。
    宁知弦安安静静闭上双眼,任铜臭长满齿间,渗入她的肌肤纹路。
    一夜之间,铜臭孜孜不倦地和骨质抢夺空间,在大大小小的骨头上完成生长,一寸寸腐蚀。
    当最后一块骨头断裂之时,世间便再无宁知弦。
    可不知为何,铜钱却被人取出,得见光亮的那一日,上面的污渍被人用指腹轻轻擦去,又转而浸入溪水之中,一洗污秽。
    待铜钱被重新举起后,宁知弦竟意外发现自己成了那颗铜钱。
    此刻的它,早已饱经风霜。
    铜钱辗转于数人之手,女人的手,男人的手,或柔或重,似乎在悄无声息地完成一场接力赛,而比赛的终点,即是上京城。
    又进了某人的口袋。
    宁知弦依旧不声不语,她该说什么,又该如何说。
    她和别的铜钱在一起敲击,持钱的主人每日会取出两三文,她有时希望她会被取出,有时又在贪念这温柔乡。
    最终,只剩下她一枚铜钱。
    一夜风高,还是一场不深不浅的雪。
    她的主人似乎很是忙碌,弯下腰在挖什么,还有些费力。
    宁知弦突生好奇,一个咕噜,从口袋的缺口处滚落,她好像看清了竖在那人脚边的竹竿,长长的红缨在空中飞扬,亦是在月下飞扬。
    鲜亮无比,她长久不再跳动的心久违地热烈起来。
    她想变成驰骋在原野上的风,想变成山岚触及不到的云,但望向那人时,所有的心思都被收拢,她只想呆在她的身边。
    在她的正前方处,是座孤坟,被简单处理后衣冠坟冢。
    那人的十指里沾满泥土,食指根部还带有血丝,她站在月下,神情凄凄。
    宁知弦这才发觉,原来她和那日请奏的女官乃是同一人,只是眉间尚无那点灼人红痣。
    孤坟荒颓,寥落于旷野雪风之中,若是没了这系了红缨的竹竿,别提有多凄凉。
    那人见铜钱滚落,呵出一口热气,用指尖轻轻捻住,沉思片刻放在孤坟面前,捧上点土压实。
    宁知弦骤然看见那人的眉眼,沉静雅容,还有几分生色,通身都是股不弱的气势,只是用粗布衣衫掩盖,潦草不发。
    该是个妙人。
    放下铜钱后,她缓步离开,留下深色的背影,很快又融入纷乱雪景之中,再无踪迹。
    天地阔大,谁都有谁的去处,没有谁和谁是终生一道的。
    宁知弦望向她远去的身形,愁绪也从心底蔓延开来。
    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。
    她突然想嘲笑起自己来,她到底是谁?
    是暖阁里待嫁的向往情爱的新娘,眼见耀眼夺目的凤冠落在她的发间,眼见昂贵的珠钗首饰插在发髻当中,她抹着胭脂水粉,哼着歌谣,走向未名的远方。
    又或是田野里终日劳碌的农人,不嫌疲倦地扛着农具,在一亩三分地里挥着锄头,不时骑在老黄牛身上,一顶草帽卧于天地之间。
    兴许都不是,她摇着折扇做她的王公贵族,骑着匹好马在市街里游荡,做一回风光无限的恣意少年郎,只求一刻的凭心而动。
    便也足矣。
    宁知弦又自嘲起来。
    她是不是罪无可恕,是不是罪大恶极,要不然怎么许久都没有被送去投胎?
    可她还在想着,脑子里依旧是不断的空白。
    苦思冥想之际有三个字陡然冒出,直接冲出她的喉舌,冲出她紧闭的牙关,化作白气在世间游荡。
    这三个字即是——
    宋、幼、安。
    心心念念的宋幼安。
    铜钱应声从中间裂成两块。
    宁知弦轻声一笑,嫁女掀开盖头,农人扔掉农具,她也撕了折扇,弃了那匹好马。
    人世凄惶一趟,不拜神佛,不问归路,只求洁净一场。
    冬日里的雪,一如既往的干干净净。
    第32章 残魄(下)
    “那个你,该醒醒了。”
    一道女声跳进宁知弦的耳膜。
    宁知弦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捧着油灯走了许久,还真有个妇人正在桥边熬粥。来往的行人大多身着白衣,捧着那碗热粥边走边喝。
    热气从粥里冒出来,看得她也想来一碗。
    白无相盯着面前刚来的新人,忍不住撇撇嘴,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,结果发现这个新人好像少了几魄,由着这个原因,不仔细看着,她的神他根本抓不住。
    也难怪,人显得有些傻,但只要不打扰轮回转世就行。
    白无相将鞭子别在腰间,又去会别的新人。
    “来来来,快来登记,”黑无相声音粗犷,将露在外面血红的长舌头放入口中,“登记好才能走。”
    宁知弦被几个人推搡着,正巧到了黑无常跟前,黑无常很是不耐烦,朱笔不断圈出一个个名字。
    “身份。”
    “将军。”
    她还要再说上几句,结果被个女子直直给拽回来,黑无常欲要起身,那女子借着一瞪,结果瞪得黑无常不敢有别的动作,只得改口:“下一个。”
    宁知弦被徐隐青拉到一旁后,身上的钳制才松开。
    “你,学聪明点,”徐隐青上下打量起宁知弦,最终目光放在她手中的灯处,“在这儿别轻易报自己的姓名。”
    听得宁知弦不解。
    徐隐青经验老道,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,呵了声,她冷着脸问道:“我除外,你叫什么名字。”
    “我不记得了,”宁知弦摇摇头,“刚才为何要拉开我。”
    “有人念着你,”徐隐青盯着她的双眼,露出自嘲的笑容,“你不该在此处多加逗留。”
    宁知弦见身下有个石头,长久的徒步,她是累了很多,于是下意识盘腿坐下。
    看得徐隐青一愣,居然也陪着她坐下,她很是漫不经心:“听你刚刚说你是个将军。”
    将军啊,来这的兴许十个里有三个都是。
    黄泉路上,不寂寞的。
    记不起名字也能算个好事,除了在黄泉口逗留的,能饮下孟婆汤的,谁不是早已放下前程往事,名字就起不了多少用处了。
    “是,我是个将军,”宁知弦应了声,还是全神贯注看着手中灯,“那你呢。”
    桥畔人来人往,衣衫褴褛者有,衣着华贵者亦有。
    桥头的那个妇人站着,看不出身份贵重,亲手递给每个路过她身边的人一碗汤,汤里悠悠散发着香气,来客皆是一饮而尽,头也不回地穿桥而过,不带半分留念。
    坐在一旁的二人本该没那么引人注目,只是她们生得太过别致,过于抓人眼球。
    徐隐青并不是那种娇弱长相,眉眼间的英气不逊色于宁知弦。虽然名字里带青字,但她身着浅绯色衣衫,像把温柔夺命刀,眼刀横扫来,更是将将敲在骨头上。
    她若是一笑,刀敲得就更紧了。
    声声温柔,句句夺命。
    徐隐青听到宁知弦主动问她后,冷哼一声,倒让宁知弦平白以为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,惹得这位不高兴。
    平静许久,还是徐隐青率先开口,话语中掩饰不住的寂寥:“我么,算个修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