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幼安高声:“奉瑜,出来吧。”
连带两声“咻”,利箭从两侧的岩石和枯木林中疾射而出,穿入张泽后背,还有一支打在马臀处,马儿吃痛,直接将猝不及防的张泽狠狠摔下来。
不等他挣扎起身,两侧密林里跃出几位将士,死死将他按倒,卸掉他的关节后,用牛筋绳给他捆个结结实实。
正是何非的亲兵,他们早就根据宋幼安的暗示和姜奉瑜的接应,悄然绕近此处设下埋伏。
待宋幼安上前,软剑搭在张泽喉间,在他脖颈处按出血丝。
“呼兰彻是许了你高官厚禄,还是什么别的?一个一个都上赶着给匈奴卖命,让你不惜背叛同泽。”
宋幼安神色厥冷,完全没有之前期期艾艾的模样。
张泽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刚刚的一切都是在诓骗他。
何非更是大步向前,脸色铁青,一脚踹上试图挣扎的张泽身上,怒喝道:“叛徒!”
张泽面如死灰,瘫在地上,难以置信地看着冷静自若的宋幼安:“你早就怀疑我,方才都是故意诈我?”
“左雁一事我只是猜测,”宋幼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没想到还真有你的手笔。”
前世被冤死在北疆的将士并不只有宁知弦一个,所有的卷宗都由她过手。
张泽咬紧牙关,还想顽抗。
何非拔出佩刀,架在他的脖子上,相比宋幼安,何非没有半点温柔:“来人,将这叛徒押回去严加看管,一队人跟着姜大人去寻左雁的下落,另一队则随我和宋大人,即刻赶往黑风峪。”
风声更急,宋幼安翻身上马,一夹马腹,直直冲了出去。
第31章 残魄(上)
天没那么热,也没那么凉了。
雨丝落在宁知弦脸上,砸上去,顺着她闭合的眼睫流动。
她睁不开眼睛,也没有力气。
雨渐渐变大,从她的伤口处涌入,阵阵痛意之下才给了她点知觉。
咚咚咚,雨点不再细小,犹如倾盆而下,宁知弦更该起身了,她能感觉到腰腹一侧的伤口在崩裂,血液混着雨滴正在身下蔓延。
鲜红一片。
她合该起来。
忽而间,宁知弦发觉雨点似乎小上不少,可仅仅局限于她面上几寸,耳边仍能听到风声呼啸以及雨点敲打在某处的动静。
这是为何?
她吃力睁开双眼,这才发现哪里是雨小了,是有个老者正笑眼咪咪地看着她,他身上裹着层旧蓑衣,外层被雨水浸透,从叶片脉络往下滴,恰有两滴落在宁知弦的手心。
哪来的老人?
宁知弦疑惑,想出言提醒这位老人注意安全,小心游荡的匈奴。
“哎哎哎,你个女娃子别乱动,”老者急忙制止,指着欲要放白的天空,“看,快要天晴了。”
他话音刚落,原先纷乱的雨点也小起来,还真有要停的迹象。
他是谁,手一指雨就小了,挺妙。
不过,他怎么知道她是女的。
宁知弦刚要问,还在困惑自己是不是穿了套女装出来,要不然怎么被旁人认出她的女子身份的。
素来用于修容的药泥还有膏药,经人特制,遇水不化,她的妆面应该没有消去才是。
“好孩子,”老者似乎能看透一切,颇为和蔼,“我认识你的师父。”
等到雨真的停后,老者扶着宁知弦起身,知道她片刻前才经历了场厮杀,正是累极倦极的时刻。
宁知弦嘴唇轻动:“我该唤您什么?”
他认识我的师父,普慧主持。
老者笑而不语,身上的蓑衣也被他揭下,放在地上,厚厚的一层草叶不知道裹去多少雨水。
宁知弦皆安安静静看着,她从老者身上察觉不到半分恶意,或许他真的是师父的旧友。
她鲜有的乖巧以及沉静。
老者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灯,拿起火折子接连点了两三把都没有动静,他又捣鼓好几下,以为是它被方才的雨水淋湿,渐渐地眉眼凝出几丝愁容。
不好的征兆。
“我来吧。”
看得宁知弦想试试,可火折子一到她手,她轻轻一碰就燃起火焰,压根不像是被淋湿的样子。
火苗一簇簇跃动,跳脱极了,瞧起来别提多有劲。
宁知弦:?
老者一摸脑袋,恍然大悟:“哎呦我这记性,怎么给忘了。”
这灯,得让宁知弦来点。
宁知弦一愣一愣的,在老者的指挥下将油灯点上,小小的烛火顺着油绳攀爬,不多时伏在油面上,不知为何灯亮后,宁知弦胸腔中的气力都恢复不少,就连四肢百骸都多上不少轻松。
她看着油灯,也笑起来,只不过比之以前要浓上不少,让人看着也分外舒心。
小巧的油灯捧在她的手心,烛光打在她的人面上。
其实宁知弦的妆容早就花了,被雨水冲刷后,属于她的那张脸终于得见天光。
春风面,两条眉毛细长,腮帮子上的一抹红晕浅浅缀上,像块不是纯白的透玉,整张脸又像是站在枝头上单薄的栀子,寥寥几笔尽是此韵。
并不孤傲,北风呼呼招个手,她就能从枝头跃下。
十八岁最为恣意的年华,虽不说宁知弦是否迷恋胭脂水粉,但得都让她自己自由选择。
宁知弦男装时的那张脸和现在相差不大,不会叫旁人认不出的。
最好认的就是那双永远充满蓬勃朝气的双目,那里面的火,永远熄不掉。
“好孩子,答应我件事,”老者眉梢扬起,粗粝的大掌抚上宁知弦的手背,很是郑重,“领着这盏油灯往南去,一直走下去,要是看到座桥,有个妇人会唤你,说要给你碗汤喝,不要理睬。”
妇人?汤药?
宁知弦脑子晕乎乎的,北疆会有桥,还会有妇人施汤?
她怎么不知。
但她很是听话,乖乖起身,对上老者浑浊的双目时,又让她无端想起自己的师父。
师父,他老人家现下可还安好?
老者气息越发弱了,发黄的眼珠下多了丝不易明晰的怜惜:“记住不要让灯灭,也不要把你的灯给旁人,好吗?”
最后的话语轻飘飘的,落在风里,一下就没了影。
去吧孩子,赤着脚走去黄泉口奈何桥,哪怕你的双脚尽是血沫,哪怕你的双手执不起长剑,都要去的。
只要能骗过阴间鬼差,骗过十方阎罗,你就能活下去。
你的命数是该变了。
在他眼中,即便宁知弦现在早已十八,他还觉得宁知弦是个需要人疼爱关心的小辈。
宁知弦额角的黑线骤然浮现,一直蔓延到太阳穴处,可她本人却全然不知。
“嗯。”
她轻轻应下,仅仅是低头瞧了眼油灯的空当,老者就不见了。
来无影去无踪。
宁知弦还想唤一声,发现脚底传来浅浅的痛意,她居然没有穿鞋子。就连身上也不是一贯的骑装盔甲,是副女儿家常穿的轻软纱绸,许久都没这般轻便。
让她恍若隔世。
她这是在哪?
但只要宁知弦试图回想先前发生的一切,她的脑子就跟炸开一般疼,疼到让她难以思考。
宁知弦颔首,那便先护送这盏油灯南行。
她踱步,因着身上的伤走得并不快,明明天上下起雨来,可地面并无半分积水,洁净如新。
赤脚踏上去,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楚,有如踩在柔软的新泥之上。
油灯一直亮着,有时燃得旺,有时又小起来,忽明忽暗,没个定数。
宁知弦用手掌拢起火苗来,目光柔和。
生灵的气息顺着她的脚心蔓延向上,一股暖意不懈升起,连接上胸腔里的那颗不断跃动的心。
我是谁。
我要去哪。
一切都不得而知。
长发披散而下,裹在宁知弦的腰身,像昂贵的纱绸,又像农女织出的粗布麻衣,一切都是一样的,一切又都是平等的。
她的发,她的足,还有她的眉眼,都在柔风中荡漾开来。
南行,该当南行。
了得身前身后事,可怜白发生。
树木葱茏,鸟雀走兽,沿途中风光尽览,生色无尽。
按照宁知弦的性子,总得四处观望几番。可她眼中只有这盏灯,也唯有这盏灯。
渐渐地,视野所及之处混沌起来,鸟雀不再嬉闹,寂静涌上心头。
她的足底是片长久的冰凉。
惹得宁知弦终于肯抬眼看向别处。
宫瓦楼舍,积雪簇簇,高墙围在她的身边,梳着高高发髻的宫女执灯从她身边而过,仿佛根本看不见她这个人。
她这是又去了哪?
“急报,劳烦奏请皇后娘娘。”
有一人携着风雪而来,她不知到了多久,宫门前手中还提着灯,火光微弱。
她身上是宁知弦未曾见识过的服饰,但用银线织就的凤苕她却识得,朵朵华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