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姑姑,”宁知弦双目骤亮,蹿到宁纤筠身侧,看到她的肚子后,惊讶道,“好久不见,姑姑又变好看了。”
看起来好像快要生了,她做堂姐的要好好为孩子选个生辰礼。
嘴贫。
宁纤筠掩嘴笑起来:“还有好一段时间呢。”
宁知弦托腮,真好,生个小的,就能陪她一起耍剑。
二人交谈片刻,萧拂远悠悠出现,他一挥手,拒绝众人的请安:“今日是家宴,大家别拘着,只当平常。”
他快步走向姑侄二人,冲宁知弦道:“子瞻,近日在京都待得如何。”
宁知弦规矩行礼:“回陛下,和平时一样。”
萧拂远唇角微仰,坐在宁纤筠身侧,夸赞之意愈浓:“子瞻,北疆一仗打得漂亮,想要什么赏赐?”
他和宁纤筠差不多一般大,此刻盈盈望向宁知弦,眼底柔情尽显,仿佛他不是皇帝,就是个午后归家逗弄自家子侄的寻常人家。
宁纤筠厌恶难消,萧拂远的戏做得还愈发出色,真以为她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。
“回陛下,”宁知弦回答的对鼻子对眼,一向恭恭敬敬,“臣还没有平定匈奴,不敢要赏赐。”
并非普通的推脱,她确实是这般想,匈奴一日不灭,她一日难以安食。
宁纤筠接过话茬:“孩子还小,不如再等他大一些。”
萧拂远哈哈一笑,伸手去摸宁知弦的头:“那姑父就等你那天,等你打个更漂亮的胜仗。”
堂下贵女个个都是人精,陛下如此亲近宁知弦,又宠爱宁纤筠,镇国公府当真荣宠无限。心下对宁知弦也热烈起来,她被灌了不少酒来。
正当她喝得醉醺醺的时候,忽有一甲胄小将从外快步而来,风尘仆仆,他扑通一声跪在中央,双手高举一份文书,用尽全身气力高声扬道:“急报——”
震得场内一时无声,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,空气凝滞,那声“急报”在空旷的大殿里嗡嗡回响。
多急的报,在这种场合都要传上来。所有人的目光,或惊骇,或茫然,都聚集在主位之上。
萧拂远脸上的闲适笑意荡然无存,取之而来的是山雨欲来的凝重,他霍然起身,示意小将说出来。
“北疆巨变,老单于王突发恶疾暴毙,呼兰彻弑杀日逐王,夺其部众,铁骑如潮,似乎有违背盟誓之兆,正朝着雁门关杀来,十万火急!”
呼兰彻是老单于最小的儿子,平日也不招老单于爱重,性情阴骘。老单于暴毙,王庭大乱,他似蛰伏已久的毒蛇,直接挥师南下,冲着大昭边境打来。
全然也不管两国故有的邦交。
前世呼兰彻没这么早造反,也没有如此狠辣果决地清洗日诸王,突如其来的巨变,远超宁纤筠的预期。
宁纤筠发上步摇纷乱,她并非全然惊惧,脸上闪过一丝震惊,她猛然抬眼,骤起的威严竟盖过殿内的窃窃私语:“不是说日逐王……帐下亲兵数干,猛将如云,呼兰彻是怎么做到的。”
王帐的事情,宁纤筠从哪听来的。
在暗处,萧拂远锐利的目光钉在她脸上,深沉的犹疑在萧拂远眼底飞快掠过,但旋及被他惯常的沉稳与关切掩盖。
“筠儿莫慌,”他安抚好宁纤筠,在文书上快速扫上几眼,“呼兰彻蓄谋已久,薛将军所急奏之增兵和粮秣,孤会立刻安排,八百里加急送往北疆。”
听到“薛将军”三个字,宁知弦骤然回神,她望向萧拂远,早在传信之人进来后,她一直强行按捺的心绪被点燃,在听闻具体奏报后,尤其是确认呼兰彻已经突破边防,焦灼犹如烈火焚心,令她无法安坐。
从王帐朝着雁门关袭来,虽不说是一时半刻就能完成的事,宁知弦算算自己从京都赶往雁门关的时间,快马加鞭之下,约莫也够。
但这一仗一打估计就要许久,恐怕是……无法在姑姑生产之际赶回来。
宁知弦松开咬住的唇,踏至殿中,单膝跪地抱拳行礼,动作干脆利落,武将特有的飒爽体现得淋漓尽致:“陛下,臣请旨!”
一语惊地。
“臣请旨即刻驰援雁门关。”
宁知弦目光灼灼,并不给萧拂远过多权衡的时间,语速极快:“此前一战,臣是唯一曾与呼兰彻交过手的将领,况且先前同臣一起归来的诸将中,唯有臣伤势最轻,现已无大碍,臣可昼夜兼程纵马疾驰,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关隘,雁门关乃国门咽喉,恳请陛下恩准,允臣即赴雁门关。”
牢什子的茶话会,她本来就不想参加,她更愿意亲赴雁门关,和呼兰彻再度交手。
萧拂远站在高处,望向宁知弦弯下的背脊,不知在想什么。
少年背脊似铁,北疆多少的风沙吹就而成,骑在马上驰骋的时候,整个人更是明炽如火,红衣烈烈,耀眼地几乎灼伤他的眼,也深深烙进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。
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从他的喉舌之间窜出来,不住地撬开和外界接触的最后一道关卡,没有停歇。
萧拂远就这样感受着,腥气放弃出逃,转而在他的肺腑里冲撞,都在嘲笑他的怯懦,嘲笑他的虚伪,如同附骨之蛆。
瞧瞧,你还没怎么给人下套,人家就眼巴巴地主动把圈套往脖子上戴,萧拂远你到底在顾虑什么。
哪怕你现在是个皇帝。
要什么有什么,何苦要跟个毛头孩子较劲。
抑或是说,你在害怕什么。
天子会害怕什么?
自卑,自负轮回流转,一点点挤出他的嫉妒和不甘。
萧拂远目光沉定,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死死锁在冰面之下,唯有搭在碧玉桌侧的指尖,以一种极为规律又不易觉察的节奏,轻轻敲打:“你既然有此意,孤自然不会拒绝——”
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,那些被隐匿在暗处的,令他疼痒至极的事情。
萧拂远漠视着,与宁知弦身上的热切形成鲜明对比。
第一声“嗒”。
一个潮湿的夜晚,萧拂远被当时的贵妃罚跪,问他为什么要偷兄长的玉坠子。
玉坠子是什么,年幼的萧拂远愣愣,他不敢抬头,宫灯在月光的照耀下多出温柔,就像被裹上糖霜的甜柿,尽白,但为什么他尝起来却是苦的。
如今谁敢让萧拂远吃苦味的东西,他冷声:“来人,拟旨。”
第二声“嗒”。
贵妃身边的大嬷嬷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,笑声中不怀好意:“七皇子,要专心。”
他保持一个姿势跪了很久,草尖顶在双膝处,磨得他膝盖生疼,可他不敢松懈,生怕又听见令他害怕的苍老音调。
“你哪个宫里的?”宁纤筠一身苍蓝褂子,步子都已经迈入一旁的小巷,硬生生转回来,“这么晚还在外面跪着,不如早些回去。”
她摇摇头,在心里叹道是个蠢笨的,躲懒都不会。
宫里规矩是大,但规矩是死的,人是活的,要知道变通。
萧拂远听后,不敢,根本不敢。
宁纤筠就着月光,快步而来。
萧拂远听到衣料摩擦的哗哗声,还有……小姑娘身上的青竹气味,莫名的好闻,一时让他红了脸。
“这么晚了,不会再有人盯着你的,大家都赶着去睡觉,”宁纤筠笔画着,附在萧拂远耳畔,小姑娘独有的自得,也像是在给萧拂远底气,“我认识皇后娘娘,我去找她求个恩旨,说今儿个天热,不让各宫嫔妃随意跪罚下人。”
萧拂远讶然,又看向自己的衣衫,她约莫是没认出他的身份。
也是,落魄的皇子有几口饭吃就行。
最后一声“嗒”落下,彻底斩断他的思绪。
萧拂远陡然提高声调:“送宁世子即刻出京,领兵前往雁门关。”
他要送她一场生离死别,一份不合时宜的报复,好让自己永久的心安。
第23章 战术
雁门关外风沙遍地,入目枯黄一片,自是无边磨人。
一连数日奔袭,不带丝毫停歇,铁做的人都难以消受。
宁知弦勒马,指尖全是被磨出的挫痕,下马后,由着急匆匆来的小兵领她入营帐。
呼兰彻前世同样是大昭的死敌,不过当时和他对战的不是宁知弦,宁知弦早已化作一捧灰,不知道葬身何处,京都只有她的寥寥衣冠冢。
对于这个新起之秀,呼兰彻并没有放在眼里,但很是愿意和她碰一碰,毕竟日诸王也吃过宁知弦的暗亏。
薛将军见来人是宁知弦,浑浊多日的双目锃得亮起,连带眼角边的褶皱都耀目,他的大掌揽过宁知弦的背:“宁家小子,可算等来你了。”
“快来看看,这条路行得通?”
呼兰彻的铁骑还在路上,宁知弦来得比谁都早,萧拂远而后又拨来一些人马,都在后头。
宁知弦落在行军图上,两指从沙盘上掠过,仅仅一瞬,就已然划过大半路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