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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    她背对光亮,看在摇曳烛火在宋幼安脸上晃动。
    三司会审,圣上亲笔裁定。
    宋幼安要翻案,翻得哪门子案。
    “你,是在诳本宫吗?”
    宁纤筠身处高位,不怒自威,从佛寺回来之后,她的心肠又硬上不少。看向宋幼安之时,尽是毫不留情,她给过她机会。
    只要宋幼安改口,她会放她一条生路。
    “宁小公子十二岁时,胞妹逝世,同年镇国公夫人一同病逝,镇国公府只剩他一人,而在这个世上,与宁小公子仍血脉相连之人,也仅有娘娘一人。换句话而言,宁知弦也是娘娘在世上为数不多仅存的亲人。”
    宁家世代守卫边疆,仗打了无数,太初年间外敌进犯,也是宁家人殊死抵抗,才保住大半疆土。后来太平日子到来,宁知弦的父亲受封镇国公,享上几年清福,后又因旧伤复发撒手人寰。
    大昭初立时,宁家人在流血,大昭鼎立时,宁家人依旧在流血。
    宋幼安不见半分惧怕,骨子里的那股韧劲在此刻尽数迸发,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。
    除却整个上京城,怕是没人再会如此唤宁知弦为宁小公子。
    宁知弦未成名前,他是上京城的纨绔,成名之后,也曾有短暂风光,可到后面尽是狼心狗肺,猪狗不如的骂名。
    “娘娘您,也是在此之后对待宁小公子的态度急转而下,就好像彼此之间互不相熟。没多久京城中传出宁知弦克亲的传闻,要不然身边之人怎得都近乎死光。世家贵女更是对他避之不及,哪怕宁小公子已到十九岁,都没有成亲,”宋幼安娓娓道来,多年在市井沉浮,也真让她打听到些东西,“这本是娘娘的家事,臣不该置喙,可娘娘,您真得也认为宁小公子会通敌吗?”
    话语刚落,宋幼安抬眸,主动和宁纤筠对上。
    她的眼里很干净。
    宁纤筠在后宫多年,也曾见过很干净的眼睛,可后来她们都死了。
    是有这么一回事。
    后妃荣宠与家身背景密不可分,宁纤筠靠着镇国公府的荣光在后宫得宠许久,一朝娘家败落,少不得多少人看她的笑话,希望她从高位上狠狠跌落。
    宁知弦克亲的名头在京城传扬开来,到了议亲的年纪也没有媒人轻易敢上门。
    流言不可信,但未尝不能不信,谁希望自己家女儿嫁进来后英年早逝?
    更何况宁知弦整日不是游街打马就是游手好闲,做尽纨绔子弟举动。
    “为何不信,”今日同宋幼安说得话太多,多到宁纤筠有些厌烦,“是他贪功冒进,总以为自己能做出一番事业,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,想要的太多,到头来还是一场空。”
    宁知弦要是一直纨绔下去倒也行,宁纤筠养得起。
    有个当贵妃的姑姑,宁知弦的往后余生总不会差到哪去。
    “他是有几分功夫,”宁纤筠冷哼一声,轻蔑可见,“可功夫不到家,终究是害人害己。”
    十三年除夕夜宴,匈奴携旧部南下,朝中一时无人可用,圣上急得焦头烂额。宁知弦当堂毛遂自荐,圣上犹豫片刻,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,还是点了他为前锋。
    本想着虎父无犬子,宁知弦平日做派再糜烂,应该也不会糟糕到哪儿去。
    可结果令人大吃一惊,完整战报传来之际,让所有人大开眼界,宁知弦率领一队骑兵,不知道从哪摸来一条小路,直接突袭敌营,和主将来了个里应外合,杀得匈奴措手不及。
    京都的纨绔一夜之间成大昭的天纵英才,狠狠打了大部分人的脸,尤其是贵妃,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看不上的侄子也会有建功立业的一天,搞不好未来还要仰仗在宁知弦鼻息下过活。
    毕竟,血脉摆在那里,龌龊再多,打断骨头总连着筋。
    宁纤筠眼睫轻颤,忽而回到几年前那个风雪夜。
    宁知弦一身轻骑装,从殿外阔步而来,手中还折上几枝红梅,他神采奕奕,一张脸像颗冻上许久的柿子。
    好在年轻人身体康健,走路也是带上不少风。
    他微微作揖,抬眸时望向宁纤筠之时神色飞扬,可宁纤筠却主动避开他的目光,他也不恼,冲着圣上万分欢脱。
    “臣子瞻,得胜归来。”
    尽是得意昂扬,还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稚气。
    宁知弦尚未二十,军功在身,不出所料,未来也会是花团锦簇。
    他脱下外袍,圣上招手,示意宁知弦坐到离他最近的位置,金口玉言道:“子瞻,亦为吾之子侄。”
    肉眼可见的圣眷优渥。
    宁纤筠握紧筷子,面上冷淡,仍有宁知弦步履轻快地将红梅插入她身旁的青釉瓷瓶,少年在雪地里走得久了,也染上一身梅香。
    红梅簇簇,火红一片。
    宁知弦被人几杯酒灌下,已有醉意,还有不少沾亲带故的人欲要迎上来,又一杯酒盏递上来。宁知弦只觉胃中翻江倒海,还是打算穿酒入肚,他摇摇晃晃起身,长年持抢的指腹带茧。
    绿酒一杯歌一杯,俗礼还是要做一做的。
    “本宫替他喝。”
    犹如夏日里冰块撞击玻璃,让人陡然回神。
    宁纤筠站起身来,红梅映在身前,她眉间忽然舒展开来,一饮而尽,同时将空掉的酒盏朝外示意,看得那人一愣。
    “怎么,本宫不够格?”
    那哪敢。
    饮罢,宁纤筠就见宁知弦朝她看,人也是晕乎乎的,还在含笑,他好像在说:“姑姑,好久不见。”
    喝多了,话也说不清。
    蠢货。
    宁纤筠在心中暗嗤,还是嘱托珠沉去煮一碗醒酒汤。
    一晃也是好几年,宁纤筠如今想来,心中感慨万千,就像熬得太久的浓汤,早就尝不清其中滋味。
    酸的,甜的,亦或是苦味。
    前尘往事,就这样铺展开来,有的事还是不愿想起。
    太痛。
    第4章 臣领旨
    “技不如人?”
    宋幼安反问,何以见得。
    她字字铿锵:“臣不信。”
    宁知弦首次与匈奴交手,大胜。
    宁家再次花团锦簇起来,说媒的说媒,攀亲的攀亲,以前撒把米都能留鸟雀吃上好几个时辰的镇国公府重新热络起来,连门槛都快被踩烂。
    花无百日好,这句话不是不无道理。
    同年贵妃怀孕,八个月正是安心待产的时候,忽闻噩耗,宁知弦贪功冒进,害得整支兵马死伤惨重。
    圣上勃然大怒,欲要废去宁知弦一身官职押解回京。
    更糟糕的还在后头。
    贪功冒进都算罪名浅的,前线传来密报,宁知弦早就和匈奴暗中勾结,被人发现后,欲要杀人灭口,那支兵马成了他野心的陪葬品。
    呈在圣上案头上那一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之中,详细记录宁知弦被一箭穿心的结局。
    少年英才,成了所有人口中的恶臭渣滓。
    铅灰色天空乌云阵阵,宁知弦跪在地上,被一支羽箭穿胸而过,他阖目,白色战袍上血迹斑斑,再无半点生气。
    为首之人站在圈外,目光掠过尸体横陈的战场,一片死寂。
    喜食腐肉的禽鸟从高处落下,贪婪吃起已死之人的血肉,更有只大胆的,扑着翅膀落在宁知弦肩头。
    瞬间所有人的心被揪起,谁都好奇宁知弦有没有死。
    只见禽鸟啄向他的肩头,他还是没有动静。
    将领抬手,目光阴骘,拦住想为宁知弦收尸的小兵:“不必。”
    身负罪孽之人,不配魂归故里。
    血色抹上天空,天色一下子阴沉下来,残旗被肆意扔在地上,呼呼作响的风声之中隐隐有人在涕泣。
    唯有宁知弦一人还保持持抢姿态,不肯放。
    下雨了,雨水和着血污从他的膝下而过,白衣染污,跌落凡尘。
    抛兵弃国,不过是暴尸荒野,恶人理所应当的结局。
    “娘娘为何会如此认为?”
    宋幼安不明白,但世间不明白的事太多了。
    宁纤筠不作回答,上位者无需向旁人解释什么。
    她曾经小产过,宁知弦出事时,是她第二个孩子,险些又被流掉。
    “他配不上镇国公的赫赫荣光,”宁纤筠还是给出回答,“更是毁了兄长的一世英名。”
    眉眼倦倦,宁纤筠盯着殿外,夜空中偶然亮起几颗明星,转瞬之间又失去亮光。
    又是一年冬好处。
    再恼,再恨,也不会再有一位少年,踏雪寻梅,折来枝头最傲然的红梅,不顾冷眼,顺势插入被她闲置已久的瓷瓶之中,红梅之上还有尚未化开的薄雪,拥簇在花蕊旁,静待君采颉。
    如今,倚梅园永无梅花,都是些遇见冬天不愿开花苞的病骨头。
    “臣是统载十七年的女子进士,”宋幼安自巍然不动,“说句大逆不道的话,臣是您的门生。”
    屋外的风雪未眠,一寸寸击打窗弦,呜咽声不绝于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