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本来打算不打搅他休息,先回去看看敬亭那边的状况,轻轻地独自起床,穿好衣服,临出门时又有些放心不下,又转回来再看他一眼。
谁知他正装睡,或是半梦半醒地有些任性,将她抱回床上,翻过被子裹着,一整只兜在怀间。
不要走。他呢喃着说了好几遍,她才听清。昨夜的风流韵事最后都化成清甜微酸的梅子味,在欲言还止的舌尖重新焕发,眼睛想下雨了。她一点都不想离开他,就像每次发现假期一不小心溜走,又要回去上学,心里说不出的烦闷。
温暖的怀抱像梦巢,藕断丝连地缠绕。她不忍直说回绝他的话,行动却决绝,巧妙地再从他怀中逃脱一遍,像从他身上掰下来。夜色似细丝消逝,一抬眼,曙光的清辉落满身。
早晨的天气骤降成秋的冷意,在室外走了几百米路就感觉鼻子被冻僵。回到家,熟悉的玫瑰香水味才让嗅觉解冻。
电视在放老《叁国》。这是敬亭的下饭剧,小钟也跟着看过好几遍,许多经典情节都已倒背如流。现在又放回开头,董卓进京倒行逆施,满朝臣僚噤若寒蝉,敢怒不敢言,只有一个袁绍,敢站出来与他叫板,拔剑道“我剑也未尝不利”。
印象深刻的名场景。但她似乎从未看得像今天仔细,才发现此时的袁绍很漂亮,作为一个很快下线的配角,甚至帅得太超过,喧宾夺主。成捋的络腮胡更反衬出眉目的清秀。纵然后来官渡七十万大军“优势在我”,败名刚愎,当年也是豪气干云的少年。
小钟看着电视入神。
“你回来了?”
斜倚沙发、半睡半醒的敬亭听见动静,忽醒过来,细细说道。然后,她木讷地转头,找寻小钟。小钟没有睡足的脑袋隐隐作痛,一时竟有种音画不同步的错位感。
像回到敬亭还是家庭主妇的岁月。她的日常就是被不同的琐事切碎,像冷藏室的葱末,永远是准备好的,也总被遗忘。悄无声息,仿佛被遗忘是准备好的宿命。
小钟看见她眼角因彻夜未眠而生的细纹——听起来像套路作文里陈词滥调的一笔,时光流逝,小孩生长,母亲变老总是不可避免的事,小钟也不可避免地感到心酸。两个人吵架的很多次,委屈抱膝,气到发抖,蒙在被子里痛哭,所有场景都历历在目,她曾几度满怀愤恨不甘直视敬亭的眼睛,竟然都完美错过岁月的痕迹。
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。憔悴的眼神倦倦说道。敬亭勉强挤出一抹笑,略带迟疑和讨好,似极力表明,不该说的话她会忍住不说,小钟依旧可以安心留下。小钟是自由的大人了,她无意再像管教小孩那样管教她。感情的事她自己衡量。
长大带来的不仅是自由,也意味着她从被管教,被照顾,变得也需要去体贴、照顾别人。不只是猫猫,妈妈也是另一种易碎品。敬亭不想说她,只是由衷地有些落寞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她鼓起勇气答,而后故作自然地放下包,坐在敬亭身边,又道,“这一版的嘴哥,是不是太漂亮了?”
“袁绍本来是家里四世五公的贵子,撑得住这扮相。”
话才说话,敬亭不习惯小钟身上陌生的香味,冷不防打了个喷嚏。小钟后知后觉。
“对不起。”
亡羊补牢,为时已晚。
敬亭揉着鼻子转移话题,“你吃饭了吗?”
现在将近十点,不上不下,不知敬亭想说中饭还是午饭。上一次吃饭还是昨夜大钟给她做的夜宵,十多个小时滴水未进,摸一摸肚子,又饿成瘪瘪的。
茶几的角落放着一个拆封的菠萝包,只咬了一小口。想来敬亭也没胃口吃。
小钟摇头道:“没吃过。你想吃什么?”
我们点外卖吧。
——直觉告诉小钟,这不是个好主意。潦草的打包盒会更败坏家的感觉。
敬亭自言自语般道:“随便弄点好了。”
她来到厨房,打开冰箱,随口道,“昨天买了那么多菜没有人吃。”
此话说者无心。敬亭行事思路抓大放小,小钟却容易矫情,容易钻牛角尖,容易轴。细数来母女起矛盾的真因,大抵都是敬亭不拘小节,小钟就敏感地受伤。现在小钟也知道敬亭无心,话点破了,却不能不唤起负罪感。
昨夜没回来就好像背叛了妈妈。
妈妈有点难过,却不敢奢望她的关怀,习惯她只当一个我行我素的小孩。
小钟默默走到水槽边淘米煮饭,择菜洗菜。青菜的根部冻伤,冰棱像玻璃渣般结满菜叶的缝隙,枯萎皱黄的外层剥去就不剩多少。隔夜豆腐细闻有股酸味,她不相信自己的感觉,也叫敬亭来闻。
“已经坏了,是不是?”
敬亭摇头,她觉得嫩豆腐的豆腥味本该如此,“你不想吃就丢了吧”,转眼就回头继续切洋葱。小钟忽然注意到她古怪的切法——将整个洋葱分成四瓣,把圆弧的一面放在砧板上,刀刃沿着切开的斜面一层层削。她不断改换摁住洋葱的角度,切得很慢。
小钟将她手底的洋葱翻成平面朝下,“一般人都这样放,它就不会跑来跑去了。”
“哦。”敬亭愣愣点头,一刀斜落,只轻飘飘地刮去紫色的表皮。她又将洋葱翻回来,“这样不好切。”
小钟搁下手边的菜,饶有兴味地观察。
敬亭切到一半,忽然将刀放下,挤来水槽边。
“切到手了?”小钟问。
“不是。”敬亭手忙脚乱地脱手套,洗手,又揉发红湿润的眼睛,“这洋葱好辣,进眼睛了。”
小钟将剩下的洋葱切完。收在一起才发现,敬亭切的洋葱片全是均匀的薄扇形,她切的却是不均匀的条和块,差异显着。
想来是动作太快,被切的洋葱都没注意。小钟从来没有被辣到的体验。
另一边,敬亭也没闲着,四下翻找,忽然道:“家里的大蒜没了。以前那些发芽的被我丢掉了。”
“我去买。”小钟火急火燎地换鞋出门。
她对自己说,有些菜不加蒜就没有灵魂。但当大蒜提在手里,小钟又觉只是找了个借口出来冷静,不忍看妈妈流泪的模样。她努力地想,还要买些什么?是不是还忘了什么?想不出来。沉重的毛躁感长久蒙在心头,像阴云密布的天空。
她想起敬亭不会做菜的缘故。
按理说在她那个年纪,农村出身的小孩很难不会做菜。在她们大人的观念里,生下来的小孩就是劳动力,理所当然要干粗活,要帮家里烧饭。敬亭呢?喜欢读书,家里的事不乐意做。敬亭的母亲也是个急性子,每次要敬亭做饭,就在旁边使劲催。敬亭本该遗传妈妈,做事快手快脚,但脾气上来也会拗,妈越催,她反而越抵触,做得越慢。妈总是急得越俎代庖,后来干脆不让敬亭做了,不过时不时地叨叨:女孩子家不会做饭,以后怎么嫁人?小时候的敬亭也够高瞻远瞩,做了一个颇有《世说新语》风范的回答:穷人家娶妇才娶煮饭婆,她不爱嫁。后来嫁入豪门,也算是一语成谶。
“这么快就买来了?”
小钟回到家。油烟机的运作的声响几乎盖过询问。敬亭的精神好了许多,语气也一切如常,恍若今日无事发生,不过寻常一日。
“小区门口新开了家杂货店,很近。”
敬亭盛出菜,理所当然地将灶台交给小钟。
“我以为你更喜欢在手机上买菜。”敬亭打开电饭煲,手指被蒸腾而上的水汽烫到。
小钟道:“手机上买需要凑单,不知不觉就买很多。但又没几餐在家吃。”
“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。”敬亭道。
小钟心不在焉炒了两个菜,一荤一素。有点失败。炒肉太急,火候不到。蘑菇青菜味道可以,但卖相有点蔫。吃过他炒的饭,她好像有点嫌弃自己。但敬亭吃得很开心,都说不错,又问:“现在跟你同龄的小孩,都会做菜吗?”
小钟思索片刻,答:“大多不会吧。她们都很忙的,经常有这种那种比赛、补习班,哪有时间?”
敬亭的神色似有些惋惜,“你要是一直学画,到现在,是不是也算有一技之长了?”
有过蒋绪的事,小钟暂时不是很想聊画画,却问:“做饭不能算一技之长?”
——虽也不长,小钟短小。
敬亭的答案显而易见——当然不算。
她低着头,黯然问:“你也会给那个人做饭吗?”
小钟不知道,不作答。
敬亭以为她故意不说错的答案,内心却坚定,于是板起脸,家长问话模式虽迟但到,“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?”
这发问无端。小钟知道她们的关系在别人眼中莫名其妙,怎样相识却非秘密。
“他、他来我们高中以后。”
“以前来家访,你们就在联手骗我?你觉得很有意思?”
“不是的。那时……那时什么都没有。对不起,我不是有意瞒着你。”
小钟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,她开始习惯性地道歉。明知不被祝福,所以不愿说出口,不愿轻易惊扰他人,她并不觉得这样做错了。但是纸包不住火。被人知道她就错了。
错的是感情。
手机刚好有信息进来,屏幕亮起,是大钟:
「你的化妆品落在洗手台上了[图片]。」
是早上用过的气垫,用完就随手放在那,匆忙之中忘记了。
敬亭吃完了,正用餐巾纸擦嘴。眼神的意思是她知道小钟在跟谁聊,但她不喜欢那个人,不想再多说。小钟一眼一眼地偷觑,收拾碗筷心不在焉。
敬亭又看破了,淡淡道:“就这么先放着吧。我补会觉,碗下午睡醒了会洗。不能总是让你干家务。”
不是错觉。小钟以为昨夜的事伤害了妈妈,想要弥补挽回。男人的介入却也教敬亭深感危机,她怕因此失去小钟,反而对她更好了。但是刻意而为的亲近就像努力吹大的泡沫,承受过多,碎起来也非一般狼狈。
落下的粉饼怎么办?今天再去见他一面,还是等去学校?
她仿佛站在迷雾缭绕的十字路口,什么都看不见,却不得不选出一条路。有时又不免沮丧地想,选什么都一样。
雾的深处是风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