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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22杂念
    奎瓦尔没有节日。
    在这里,时间被拉伸成一条平滑而冰冷的丝线,一切的欢庆、属于凡俗世界喧闹与文明灯火,都是被隔绝在外的杂音,被这片土地的主人以理性摒除殆尽。
    节日的概念,对于伊维利欧斯而言,是难以理解的冗余。
    他无法共情其他生灵为何会对这些每年固定轮回、与平日并没有本质区别的时间节点,投入如此多的热情与执念。
    周期性的狂欢,在他看来,如同潮汐涨落般规律,却也如潮汐涨落般,对天空中星辰的永恒运转毫无意义。
    作为守望群星与命运的星辰结社德鲁伊,他享有某种特权——他无需像其他与农业、采集相关的德鲁伊结社成员那样,在春种、秋收等与生产息息相关的节日里,承担起祝福土地、主持祭祀的职责。
    他的圣殿是头顶的星空,他的祭坛是脚下的永夜,他唯一的使命,便是守在这片被魔法笼罩的山巅,观测星轨的微妙偏移,解读命运丝线的震颤。
    北地精灵社会中最为重要的两个节日——象征丰收与感恩的秋日庆典,以及寓意光明重返、在至暗时刻守望希望的仲冬节——于他,也仅仅是日历上无关紧要的标记。
    他或许会在前者的某些重要祭典上,因着家族的要求极其偶尔地露个面,但那更像是一尊冰冷的雕塑短暂地出现在人群中,不带来任何温度,也不带走丝毫喧嚣。
    而至于仲冬节,自伊维利欧斯正式进入奎瓦尔、承接星辰传承之后,便再未有外人在这个象征着团聚与等待光明的时刻,见过他的身影。
    外界对此不乏猜测。
    有人认为这是他极端避世性格的体现。
    也有人推断,在冬季,比银月城更靠近极北之地的奎瓦尔会陷入近乎绝对的永夜,这对于星辰德鲁伊而言,是观测命运轨迹、聆听星语的最佳时机,不容打扰。
    这些猜测听起来合情合理,充满了对神秘力量的敬畏与想象。
    但真相,往往远比想象更为简单,也更为……
    本质。
    伊维利欧斯需要冬眠。
    倒不是真正意义上,属于蛇类生物的生理性越冬本能。
    而是在北地深冬,当黑夜最为漫长、星辰的力量在纯粹的黑暗中达到一年中最鼎盛、最活跃的峰值时,他需要进入一种深沉的冥想状态。
    在这种状态下,他会彻底放开自我的边界,让意识与群星共鸣,借助永夜魔力的庇佑,不断加深、纯化自身与星辰本源的联系。
    这个过程要求他最大限度地摒除一切不必要的杂念——情绪、欲望、与现世的牵扯,越是空明无我,便越能融入那冰冷的星辉,窥见命运长河更清晰的流向。
    晨星家族对于星辰传承者的培养逻辑,正是基于这个原理。
    将拥有天赋的幼童送入与世隔绝的奎瓦尔,自幼便斩断与家族、与俗世过于密切的情感纽带,让心性尽可能贴近自然的法则,而非受人世温情的濡染。
    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、会悲喜的族人,而是一个无限接近规则本身、能够公正阅读命运的上位存在。
    这套方法在伊维利欧斯身上,堪称卓有成效。
    上一任大德鲁伊,他的老师,曾亲口承认,伊维利欧斯是她所见过的、天赋最高的继承者。不仅仅超越了她自己,甚至追溯到她自己的老师那一代,伊维利欧斯对于星辰秘术的理解和契合度,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。
    他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贴近那冰冷的规则,他的灵魂质地纯粹得近乎透明,几乎就是星辰规则在人间的天然载体。
    唯一的问题也在于此。
    这位被家族倾力培养起来的继承者,事实上的守护神,对家族本身却失去了应有的情感联系。
    除了传承契约中划定的、最基本的责任,他对于晨星家族的兴衰起伏,抱持着一种近乎于自然法则本身的漠然。
    繁荣也好,倾覆也罢。
    在他眼中,与一棵因内部腐朽而最终轰然倒塌的千年古树没有区别,都是规律运行的一部分。
    没有德鲁伊会去强行挽救一棵注定死亡的树。
    他也是。
    他会履行职责做出预警,但绝不会在危机时刻出手干预。
    这片永恒的夜空与冰冷的星辉,才是他真正的归宿,血缘与家族只是他偶然栖身一隅。
    此刻,正值仲冬节前后,奎瓦尔陷入了一年中最深沉、魔力最澎湃的永夜。
    伊维利欧斯以银白色巨蛇的形态,盘踞着。
    沉入那无边无际的星辉之海。
    然而,与过往数百年顺遂无碍的冥想不同,这一次,他感受到了一种微弱却顽固的阻力。
    意识如同试图汇入大海的溪流,却在入海口被一些无形的水草缠绕。
    他立刻以惯有的理性进行判断——这是需要被摒除的杂念。这些杂念的核心,指向了一个明确的存在:他的侄女。
    那些关于她的记忆碎片,她靠近时的温暖,她依赖的拥抱,她收到新名字时眼中闪烁的光,甚至是她病中会有的任性……
    这些带着温度的画面和情绪,如同细微的尘埃,飘散在他原本纯净无波的意识之海中。
    这些应该是他的负累,在她来之前,他的生活远比现在更加轻松。
    他试图依照传承的技巧,将这些杂质剥离、切割,让意识重归空明。
    但一种更深层、更本能的力量,他的潜意识,却在阻止他这么做。
    没了这些,她会死。
    她很脆弱,无法离开他——他的照料,他的感情。
    理性与本能,冰冷的规则与萌动的情感,在他意识的深处激烈地拉扯、角力。
    伊维利欧斯陷入了一种陌生的困局。
    思维命令他清除,潜意识却死死攥住不放。
    这种内在的冲突让他感到茫然,锚点变得模糊,自我认知的边界开始摇曳。
    他知道这样下去的后果。
    如果无法及时清除杂念,回归空明,他的意识可能会在这种拉扯中逐渐失去凝聚的焦点,最终彻底溶解于这片浩瀚的永夜规则之中,成为冰冷星辉的一部分。
    此刻的他,将不复存在。
    这在之前没不是没有发生过,只需要较长时间,直到杂念被规则被动净化。
    届时,一个全新的、更纯粹的自我会重新凝聚,回到躯壳。
    虽然会失去部分人性,但于星辰守望而言,或许更完美。
    可问题在于,他不愿意。
    不是他的理性,而是令他自己也感到陌生的那一部分。
    这非常危险。
    他行走在一条即将融化的冰桥上,前方是规则的深渊,后方是情感的牵绊。
    进退维谷。
    两种力量撕扯着他,灵魂深处传来了清晰的痛楚。
    存在根基被动摇,他无法放手那些牵绊,却又无法凭借自身力量从这种僵持中挣脱。
    意识在冰冷的星海与温暖的记忆碎片之间剧烈摇摆,几乎要溃散。
    没有人能救他。
    老师早已远行,奎瓦尔只剩他一人。
    或许迷失也是不错的选择——
    一股熟悉的的芬芳,如同穿过无尽虚空的丝线,悄然萦绕在他的感知边缘。
    是白山茶的味道。
    因她一句“喜欢”而盛开在奎瓦尔四季的花。
    这缕气息像是一个坐标,一个来自现实世界的锚点。
    它微弱,却有着某种力量,硬生生地将那即将弥散于星海的意识碎片,重新拉拽、凝聚。
    冰蓝色的眼眸,猛地睁开。
    视野内,窗外依旧是纷飞的大雪和无边的暗夜。
    然而,他所处的居室,却不再是往日那个只有星图与仪器的肃然空间。
    温暖的、跃动的火光映照在墙壁上——壁炉被点燃了,木柴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。
    房间里悬挂着用冬青、松枝和某种闪着微光的浆果编成的花环,桌上摆放着几支在永夜之地显得格外突兀的、鲜亮的红色浆果枝条。
   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、类似肉桂和烤苹果的香甜气息,与白山茶的冷香交织在一起,有些不伦不类。
    而最明亮的色彩,是站在他面前的少女。
    辛西娅——他的伊恩娜,正举着一束翠绿欲滴、点缀着红宝石般果实的冬青枝。
    亚麻色的长发在炉火下泛着温暖的光泽,那双翡翠色眼眸极亮,映照着明灭的光线,也映照着他刚刚从星海归来的、尚残留着一丝茫然的蛇瞳。
    她看着他,将手中的冬青枝又往前递了递,声音清脆,带着笑意,轻易驱散了严冬与永夜的寒意:
    “叔叔,冬日快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