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漫过翠羽般的池塘,扫开了薄淡的白雾。
池畔有两个道装少女,一个肤色微黑,一个仪容秀雅。
灵魂仿佛出窍,躲在松树斑驳的树杆后,断续的话语被风带入耳际。
肤色微黑的少女开口,笑容依稀有几分恶意,师叔回来了,叫她去后山青庐,既然不在就罢了,可不能说我们未传到。
秀雅的少女淡笑了一下,立在池畔神色矜持,有一种正直无邪的气质。
话音渐淡,人不见了,翻涌的白雾冲出一只从未见过的猛shograve;u,圆亮的双目凶光毕露,利齿狰狞,仿佛要将人连皮带骨吃下去,扑袭迅猛可怕,起落间利爪已划破了肩臂,鲜血溅出,疼痛铺天盖地的卷来。
白雾又漫过来,眼前是青砖地面,恍惚间她跪在地上,折断的剑置在膝前,周围的话语或讽或嘲,还有人在摇头叹息。
祖师留下的雪狻猊,当世仅有的一只这丫头竟然
心太软了,他根本不该收
非我资质平庸索xing逐出
受伤的肩臂很痛,冷汗一丝丝蜿蜒,嗡嗡的责备像鞭子抽在她身上。
光一晃,一个影子踏进来,满屋俱静。
她的头垂得更低了,心口有种无自地容的坠痛,恨不得将自己埋进石板。
一个轻淡的声音响起:刚回山就听说,我徒儿杀了雪狻猊?
纷乱的声音又出现了,一个接一个响起。
闯入青庐禁地门规
才两年就犯错罚
她的头昏昏的,极想逃到一个安静而没有人的所在,可是她知道,世上没有那样的地方。
一只手扶住她的肩,运指如风连点几处臂上的xueacute;道,她忽然不痛了。
那人随手一挽,她身不由已的站起来,腰脊拔直,头也被扶正。眼前是一双风一般的眼眸,清越而骄傲,让人忘不掉。记住你是我苏璇的徒弟,无论做错什么,都不要轻易弯腰。
仿佛一扇坚不可摧的屏障,挡去了整个世界的敌意。周围的杂音蓦然消失了,只剩下胸口温热的膨胀。忽然间那双眼眸变了,冰冷而空无一物,一道雪色飞龙挟雷霆之势劈来,她转身要逃,背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
她怎么了?白陌放下了手中的银盆。
榻上的人覆着锦衾,眉睫轻颤,呼吸急促,却是醒不过来。
左卿辞掠了一眼,目光又回到手中的物件上。那是一枚烟灰色的珠子,乌蒙蒙的如拇指大小,由一根古旧的铜链系在苏云落的颈上,看起来晦涩无光,丝毫不显奇异。
公子,这珠子有什么来历?白陌虽然不识此物,但清楚能让左卿辞看那么久,必定不是普通之物。
盈寸之华,百毒辟易,原来是因为这东西。左卿辞仿佛自语般低喃了一句,而后才道,这是却邪珠,据说是毒龙脊背所生,佩系于身可辟天下之毒。
白陌禁不住多看了两眼,又瞧向榻上的人,始终无法相信她竟然是个女人,她还真会偷。
左卿辞将珠子放回锦衾内,又拾起了另一样物件。
那是一根异常jīng美的短棍,质地银白坚实,入手沉沉,长度不及小臂,叩之似空非空。握柄铸有旋状浅棱,两头刻着凶戾的shograve;u纹,雕饰jīng致,底缘刻了两行篆字。
谁解相思毒,入骨一寸灰。
字虽浅白却难明其意,左卿辞翻转打量,审视良久。
白陌忍不住评论,这东西应该是兵器,瞧着又不太像,似棍过于短险,且无锋刃,无论攻防均极为不便。
榻上的人低吟了一声,满头是疼出来的冷汗,仿佛在极力挣脱某种梦魇。左卿辞放下手中的东西,绞了一把湿巾,刚按上苏云落的额,忽然对方弹了一下,眼睛终于睁开了。
起初似乎有些恍惚,渐渐的那双昏沉的眸子从迷茫遽变为惊骇,眼瞳戒备的收缩,死死的盯着他,左卿辞觉得相当有趣,轻咳一声,掩住好心qiacute;ng,苏姑娘醒了?我想现在似乎应该这样称呼。
浅笑的俊颜看起来温和无害,地上一堆剪烂的湿衣,还有破碎的裹身长帛,苏云落目光掠过,眸子明显的飘了一下。
苏姑娘伤在背,衣服是我让丫环去的,事急从权还请见谅。左卿辞给了一个不失礼节又无懈可击的解释,轻巧的带过尴尬。背上这道剑伤若再深三分,只怕姑娘xing命堪忧。
榻上的人唇色惨白,一言不发,冷汗已经浸湿了额发,显然是疼极了。
左卿辞仿佛不曾觉察,话语有一抹胜券在握的闲逸:方才探脉,发现苏姑娘竟然身负正阳宫绝学,既然是同门,又受了这样重的伤,可要给殷兄与沈姑娘捎个信?
这一句终于bī出了反应,她动了一下,触动伤处发出了一声轻嘶,喘息半晌勉qiaacute;ng道,不必,我早已背离了门派。
左卿辞俊颜诧异,流露出不解之色:何至于此,我看殷沈两位俱是侠义中人,古道热肠,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?
苏云落不再言语,太阳xueacute;突突的跳,咬牙抑住剧痛,眼睛已经闭上了。
他又问了两句,见对方始终不答,停了一刻换了话题:姑娘之前用的药虽然能止痛抑血,于疗作效用并不大,这道剑伤非比寻常,背肌仍有细碎的劲气伏藏,如不设法疏导,必会反复撕裂难以愈合。
大概是失血过多,她的反应有些木,用了好一会才理解话中的意思,瞥了一眼枕边的漆匣,极其缓慢的移动手臂,抓出一把宝石推至他面前。
长眸眯起来,左卿辞半晌才道:这是何意?
忍住脊背撕裂般的疼痛,她勉qiaacute;ng动了一下嘴唇。
诊金?瞧着唇形他替她说出来,说完后静窒了一阵,忽然绽出凉淡的笑,半挑的长眸盈出几许嘲讽:若不是为了酬金,苏姑娘也不会罔顾重伤之躯登门,这些金银几乎是以命相换,我怎敢收受。
她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讥讽因何而来,想了想,将整只盒子推过来。
这一举动让左卿辞的笑容越发诡异,一个手势,白陌带领丫环退了出去,一并掩上了门。
诊金稍后再提,苏姑娘的伤不能再延,我先施针。左卿辞彬彬有礼的说完,不等回答手上一扬,覆在她身上的锦衾已掀到了腰际。
她的脸仍然是少年,身体却截然不同。
锦衾下的身体完全□□,柔润莹白如一块软玉,薄薄的肌肤附在蝴蝶般的背胛骨上,腰脊最低处深深凹下去,弯成一个诱人的弧度。然而揭开覆在背上的素纱,一道深长的剑伤残忍的横过背脊,破坏了美感。
那是一道极可怕的创口,清理gān净后更为触目惊心,鲜红的肌理向两侧绽开,几乎可见白骨。
左卿辞持起银针三两下起落,激出了伏藏在肌理中的剑气,剑伤旁突然炸开一道寸许长的新伤,鲜血汩汩流出。她的脊背猝然绷紧,痛吟了半声,肌肤晕起了水光淋漓的薄汗。
左卿辞连下数针,她的背上又多了几道血rograve;u模糊的伤口,呼吸断断续续,垫在褥上的软布渐渐浸开了血色。
左卿辞视而不见,落针频繁,间或以净布吸gān伤口处的汗,一柱香后收针上药,又绞了一块湿巾,替她拭去背上的汗。敷上去的药粉开始清凉镇痛,她的气息缓缓平复,痉挛的肢体逐渐放松。
湿巾浸透了血汗,左卿辞扔入搁盘换了一块,三次之后,他凝视着惨不忍睹的背,打破了沉寂:能把你伤成这样,究竟是谁?
直到写完药方,这个疑问仍悬在心中。左卿辞搁下笔,待墨迹稍gān后递给白陌:先照这个煎五日,到期再换方子。
白陌也算粗通药理,接过药方一扫,暗中咋舌,怎么会伤的这么重?
是个用剑的高手,已至剑气化形之境,这样的人定是威名极著,我却一时想不出。指尖无意识的轻叩桌面,半晌后左卿辞眉微蹙:难道
白陌不禁动了好奇:公子猜是谁?
片刻后,左卿辞又摇了摇头:罢了,想是遇上了厉害的对头。
白陌推断道:既然伤在背脊,大概逃命的时候慢了些,或许是行窃的时候失了手。
左卿辞不置一辞,忽道,被雨一淋,确是伤得狠了。
白陌不以为然,是她自己笨,不会遣人递话改个时日,偏要硬撑着过来,如何能怪公子。
左卿辞眉梢一剔又平下来,淡淡的笑了笑:就算真是如此,我怎么可能信,不过徒费口舌罢了。
白陌想了想也是,忍不住嘀咕,为了金银,这家伙居然连命都不要了。甚至在疗治结束后,她立时让人将所得的珠玉银票存入指定的钱庄,见到字据才肯休憩,简直像担心候府赖帐一般。
左卿辞也生出了三分微惑。她冒险而来必是因为急缺,此前已得了千两huaacute;ng金,又从吐火罗宝库窃了藏珍,如此巨资仍是不足,她究竟在做什么。
☆、冰华露
她像一个安静的哑巴,顺从的将苦药一饮而尽,luǒ身换药也听之任之,毫无羞涩扭捏,更不会多说一个字。想来在她心中,候府公子与路人毫无分别,纵然万里同行同归,也不过是偶然jiāo错,激不起半分qiacute;ng绪。
这当然不太令人愉快,收起药瓶膏粉,左卿辞的长眸掠过一丝诡芒,决意打破冷局,当年你为什么离开?即使苏璇已逝,正阳宫也不至于亏待自己的门人。
他的话语激不起任何反应,她沉默的俯卧,仿佛什么也没听见。
左卿辞自然不会让话题就这样掠过,他在榻边的软椅坐下,前一阵在天都峰听说了一些旧事,不免有几分好奇,权作诊金如何,我以名誉起誓绝不外传。
回答他的依然是一片寂静,左卿辞全不动气,温文尔雅的加了一句,若云落实在不愿提,我也可以向殷兄与沈姑娘打听。
这一句终于bī得她动了,侧过头漠然看着他,你想知道什么?
左卿辞从药箱取出一物,双指一错,室内响起了两声闷闷的扑嗵。她的表qiacute;ng一瞬间凝固了,盯住了他手中的拔lagrave;ng鼓。
他对这一反应十分满意,大方的将小鼓jiāo过去,任她在枕上翻看。鼓已经极旧,鼓缘的铜钉生着绿锈,带着陈年的灰垢,她的瞳眸有种奇异的恍惚,仿佛是在梦游一般。
左卿辞任她看了半晌,悠然道,翠微池是个好地方,朝云暮霞俱是美不胜收。
她凝视着褪色的鼓面,指尖极轻的抚过下方的小字。
左卿辞挑了一个平缓的开头:殷长歌和沈曼青与你谁长谁幼?
僵持了好一阵,左卿辞耐心的等,终于听到了回答。
苏云落开了口,他们入门在先。
既然有了回应,第二个问题就顺理成章,左卿辞再度开口,你讨厌他们,为什么?
这是清晰可见的事实,双方似乎都无甚好感,即使温柔如沈曼青,对她也并无多少同门之谊。
她忽然答非所问:那边知道了?
左卿辞当然明白她在问什么,殷兄和沈姑娘似无意将此事告知尊长。
撂下拔lagrave;ng鼓,她的目光投过来,带着警惕与戒备,你到底要问什么?
左卿辞浅浅一笑,话语意味深长:我想知道卿本佳人,奈何作贼。
她呆了一阵,说不出是什么神色,半晌才道:什么佳人,我本来就是个贼,遇到师父时就是如此。
左卿辞轻挑了一下眉,等她说下去。
大约太久不曾回忆,她的思绪有点迟缓,好一会道:我自小不知道父母是谁,跟着一个卖艺的班子流lagrave;ng,一个城一个城的换,平日走绳卖解讨几个钱,下了场就在街市里偷东西,晚上jiāo给班主。年纪小,被抓住顶多受些打,不会送去见官。
一个问题换一个回答,左卿辞接着问下去,你是如何遇上苏璇?
她沉默了一会,又去拔弄那只小鼓:记得在凤阳,两天没有偷到东西,班主不给吃的,我饿得发昏,走绳的时候一脚踏空,不是师父路过接住就没命了,后来师父给名字,说我是从半空掉下来的,就叫了云落。
左卿辞问的很细,他当场就决定收你为徒?
她的话语停了一刹,良久嗯了一声,师父看我可怜,就收了我。
好心的游侠路上拣一个累赘,这种事不算罕见,但肯收为徒弟的不多,左卿辞打量着她的神色,当时你几岁?苏璇比你长上多少?
她蹙了一下眉,最终勉qiaacute;ng道,师父说我可能四五岁,那时他刚下山没几年,大约十七。
左卿辞看出抗拒,换了另一个话题,为什么离开正阳宫?
她的回答没有半分留恋,世上待我好的只有师父,师父走了,我也不想再呆下去。
左卿辞拾起被她跳过的疑问,沈姑娘和殷兄与你曾有过节?
暗色的瞳眸一片漠然,她答的很疏淡,我入门比其他人晚,出身低,学剑的天份也差,他们认为我不配做师父的徒弟。既然已经远离,我不想再有任何关联。
想起大漠中沈曼青邀剑的姿态,左卿辞心下一动,难道沈姑娘对你也是如此?我看她在天都峰对师弟师妹极有耐心,行事公正,不像是狭隘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