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日里, 他说不上多聒噪, 只是爱四处乱逛找乐子, 大多时候不愿闲着。
无论是在河洛客栈,或是在芳原城,都是如此。
正是如此,他救下了燕南度, 捡到了那本有关徐府真相的笔记。
燕南度缓步进入房内,将药碗放在一边, 单膝跪于床铺边。
仅有在此时, 他方才敢细细描摹少年的面容。
本是想借之前落水一事挑明,没曾想少年发起烧来,该说之话到底是被他放在了一边。
床上人比起昨日,睡得算是安稳,他的手太粗粝,低头俯下身, 用额头感知温度。
不算特别滚烫, 他暂时放下心来,烧算是退了一点。
他坐在床边扶起少年, 轻缓抱在怀中, 端起一边药碗, 拿起白瓷勺一勺一勺舀起药液, 送进云星起嘴中。
深褐色药液自嘴边滑落,一没注意,要滑入衣领内, 他放下勺子,拿过一边的帕子仔细擦掉。
先擦干净脖颈处的水渍,又将手伸进衣领擦干,最后换另一边擦上少年唇角。
一来一去,两人距离挨得极近,能感受到少年吐出的炙热气息与他的呼吸交缠在一块。
现下云星起嘴唇与昨日发烧滚烫时不同,不再干裂起皮,有了些许血色。
因喝了药,唇瓣上沾染上水汽,愈加显得饱满润泽,好似雨后带有水珠的红艳山茶花。
昨晚他忙于照顾人,忧心如焚,什么旖旎情思统统被他抛诸脑后,压根没空注意太多细节。
眼下少年病情大为好转,他一时放下心来,不免瞧着怀中人心猿意马起来。
他手极稳地放下帕子,搁下见了碗底的药碗,微微侧过头。
窗纱筛碎午后天光,落在一侧木头几案上,突然,他瞧见云星起小扇子似的睫毛开始扇动,像是蝴蝶振翅,随即那双时常在梦中萦绕的黑眼眸缓缓浮现。
云星起醒了。
他眼前好似蒙了一层雾,茫然无神,明显没弄清现下情况。
一张脸挨他挨得极近,近得一时甚至没认出来是谁,他下意识后退,退无可退。
直到燕南度面色如常地拉开距离,戏谑道:“渺渺,你醒了。”
眨眨眼,茫然悄悄散去,云星起双颊浮现出一抹绯红,说:“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?”
燕南度说:“你二师姐叫得,我叫不得了。”
“你……”
在云星起想着如何反驳回去时,一下察觉到他竟然坐在燕南度怀中。
怪不得坐着有点硌,他推了推,没推动。
高烧尚退,低烧不绝,浑身乏力的他自是没什么力气。
他抬起头,语气可怜:“阿木,你可以不用抱着我了。”
自七夕那晚后,云星起很少再叫他“阿木”了。
少年仰头看他,黑眸眼底有一抹水光,湿漉漉一双黑眼珠一动不动瞧着燕南度。
瞧得他是心软得一塌糊涂,嘴上是忍不住要耍一个无赖:“怎么,给你喂完药,不需要我了,就随随便便抛开我?”
云星起脸颊绯色愈加深了,一路往下延伸,爬至他看不见的衣领下。
昨晚在医馆,他没少给昏迷的少年脱衣擦汗,理应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了。
可鲜活动作的云星起到底与昏睡不觉的云星起不同。
看得他眸色愈加深沉,在床帘阴影下泛出金属般凛冽的光。
放在平时,两人面对面,又挨得如此近,云星起是能看出他的不对劲的。
今时比不上以往,他没瞧出来,亦没有丝毫危机感。
他嗫嚅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,脑子烧得不甚清明,半天吐出一句:“那.....你想抱便抱吧。”
他没力气去抵抗,说完害羞似的环抱住燕南度,埋头在他衣襟前。
对燕南度来说,自然是求之不得。
云星起时睡时醒,醒来没多少精气神,不一会埋首于燕南度怀中,缓缓陷入梦乡。
感知到怀中人呼吸放缓,燕南度将人轻轻放于床铺间,盖上薄被。
山上明显比山下凉快不少,下午时分亦有着几分独属于早秋的凉意。
掖好被角,收拾起方才额外的情绪,端起药碗走出了房间。
一出门,瞧见王忧正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的。
上山半日,以静养为由头,王忧鲜少见着云星起。
他看向合上门的燕南度:“好些了吗?”
燕南度:“好多了。”
王忧点头,犹豫一阵,问出口:“我能进去看看他不?”
他与云星起相识时长自是比燕南度长,可好兄弟着凉生病与他脱不了干系。
从云星起发烧以来,又一直是眼前人所照顾,他要进去瞧人,不免要多问一番。
燕南度看了看屋外,没瞧他:“他烧没退,刚睡下,等晚间你和我一起来看。”
言下之意是现在不能进去看,晚些时候可以。
待天色垂暮,云星起可能会醒,那时进去也成。
燕南度一直盯着屋外,引起王忧注意,一扭头,瞧见一陌生男子走在小路上远远而来。
他手中甩着悬挂在腰间的玉佩,嘴上哼着小曲,周身无刀无剑,却平白有几分在江湖中混过的洒脱。
燕南度一眼看出他不会武功,不过总觉着气质眼熟,之前好似在何处见过。
一想偏偏想不起来,或许是见过,但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。
既是没留下深刻印象,那么大抵不足为惧。
燕南度上前几步,停在男子路径前方。
翠山上人不多,多是些被收养的小孩,虽来山间不过半日,人认得差不多,一陌生人迎面而来,多少会引起注意。
他们看对方陌生,对方看他们亦如是。
游来重手中甩着的玉佩慢慢停下动作,他边一路走来边上下打量着燕南度。
一到近前,率先拱手作揖道:“敢问阁下可是我小师弟的朋友?”
小师弟?
燕南度与王忧对视一瞬,霎时明白过来。
上山半日,他们由伊有琴介绍,得知云星起师父门下共收有四个徒弟,云星起是老幺。
上头分别有大师兄、二师姐与三师兄,大师兄二师姐他们见过了,这位应是传闻中的三师兄了。
伊有琴和他们说起过,她这个三师弟在山下府衙里做一个小小画工,闲暇时多在花楼游荡,不常上山。
或是听闻出门三年的小师弟回来了,方才起兴上山看望。
燕南度将手中药碗递给王忧,同样拱手作揖道:“是的,阁下应该是云星起的三师兄?”
游来重本有些混沌的眼眸在听见燕南度的声音后,突地清明过来。
“你是?”他抬起眼,笑得懒散,“我们之前见过?”
燕南度镇定自若:“江湖游侠,见过我的人多了去了。”
他俩彼此见过?男子不是云星起三师兄吗,怎么与燕南度见过?
王忧好奇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穿梭,不待他看出个缘由来,燕南度抬手在他后背推了一把。
“你先走。”
看样子是有悄悄话不说给他听了。
王忧没办法,手拿碗一步三回头地绕过游来重走了。
待王忧人没了影,燕南度站姿一下松了劲,一手扶刀,一手随意垂在身侧。
双眼轻睨看向矮他稍许的男子:“续繁楼?”
轻飘飘三个字落在游来重心上有点重了,他一下收敛起笑意,“不知这小小翠山刮的什么风,平楚门副帮主竟然在此。”
他顿了顿,佯做恍然大悟状,“若我没记错,阁下尚在被朝廷追捕中。”本地追捕令还是他亲手画的,画得和真人不太像罢了。
面对他的还击,燕南度不慌不忙:“你是私自逃出续繁楼的?我和你们楼主打过几次交道。”
“什么‘你们’,我和续繁楼早已彻底断绝关系,怎么,你想叫人再把我抓回去?”
说起续繁楼,游来重心头火气乍起。
他回了翠山后,没和任何人说起过他在江湖中的经历,望有朝一日,他能被那帮子人遗忘。
没想到,是有朝一日有人认出了他。
燕南度笑了,琥珀色瞳孔中似乎带有凌厉刀光:“不敢,只是想与你做个约定。”
“什么约定?”
燕南度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,“你不说,我不说,如何?”
游来重咬肌顶起一块,随后释然一笑:“一言为定!”
他不想重回续繁楼披露过去经历,燕南度不想显出真实身份,两人一拍即合。
其实门派身份说与不说问题不大,只是怕引火上身,重点是怕影响到某位完全的局外人。
云星起修养之所唯有他一人,游来重所来目的明确。
燕南度仍是多此一问:“你是来看云星起的?”
游来重颔首,抬脚欲绕过他往里走。
男人及时抬手拦住他,“你小师弟现要静养,刚吃药睡着了,待晚点再来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