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鸟眼睫颤巍巍地滴落泪花,哽咽说道:“小时候兄长教过我防身的功法,体格尚佳,应当可以备选入宫,可我年龄小,找不到入宫的路子。阴差阳错被一个打扮华丽的人收罗,成了秀童,一开始我还欣喜,不曾想差一点耽误了公子和兄长。”
“公子,我、我是青月的亲弟弟。”
叶无言纳闷地看他:“青月不知道吗?”
飞鸟想克制自己流泪,半僵着表情,半睁着眼,眼泪能流出一条溪流:“不知。”
叶无言闭了闭眼:“他没有认出你?”
飞鸟:“没有。我与幼时变化太多,兄长不记得也正常。”
叶无言心想:傻鸟,你哥怎么可能认不出你呢?
叶无言一声轻笑,在飞鸟疑惑中说道:“不愧是兄弟两个。”
那日青月跟踪人到演武场,回来禀告时,叶无言便问他:“你与飞鸟是什么关系。”
他惊诧地看向叶无言,想不通他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,难道是陛下?
那时青月冷汗直流,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满门抄斩,他艰难说道:“他是我弟弟。”
叶无言满意地点头:“他知道吗?”
青月也是这么回答的:“不知。”
“他没有认出你?”
“没有。”
叶无言笑了笑,沾着毒意:“放心,陛下不知道,也不会知道你的弟弟差点毁了陛下安排一事。”
青月跪在地上,叩首道:“请公子教诲。”
“只需要……帮我做一件事。”
叶无言回神,凝视着飞鸟耳侧的小小印记。
少数人会因遗传长出附耳,可身为暗卫,决不能有明显的标志,割掉后,则会留下淡淡疤痕。飞鸟耳侧的疤痕更明显,应当是新割掉的。青月的痕迹,淡到看不清形状。
二人眉眼相像,不能当做证据,可疤痕一致,实乃罕见。
他们性情耿直,仅通过几句话就可以诈出想要的答案。
叶无言摸了摸飞鸟的脑袋:“你不打算告诉他,你是他的弟弟吗?”
飞鸟为难地说道:“我害怕兄长对我失望。”
叶无言:“今后跟着我吧。”
飞鸟睁大眼睛,不可置信道:“公子不生气吗?”
叶无言:“不生气。”
飞鸟终于问出最关心的话:“那哥哥呢?”
叶无言脑袋发晕,突然觉得哄孩子真累,有气无力说道:“还是那个问题,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兄长想要什么?”
“飞鸟,你真的了解他吗?”
飞鸟眼巴巴看着他,然而叶无言并不打算解惑。
飞鸟满脸犹豫地说了另一件事:“公子,我觉得陛下可能对您图谋不轨。”
叶无言后脑发凉,晕得听不清。
飞鸟描述昨夜见到陛下的那一面:“陛下昨日恶狠狠瞪着你,仿佛看见仇人一样。公子,你是不是又惹到陛下了?”
飞鸟第一次真正看到皇帝,君临天下与生俱来的威压,他和大多数人一样,害怕到深感自己朝不保夕,猜不到下一刻生死命数。
叶无言随口道:“可能是怕我死得太容易吧。”
飞鸟似懂非懂点点头。
叶无言昨日醒过一次,与飞鸟所说相差无几,几欲像初见那晚,嗜血可怕。
可他视线刚好装满苏玄煜的背影时,他却如扑朔一阵风走了,梦里的龙涎香渐渐淡去。
叶无言依稀记得,陛下的身形孤单落寞。
苏玄煜待他刹那间的温柔,犹如他幼时派暗卫待海大人一般,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贴心照顾。
叶无言有点明白了,苏玄煜不会随意杀人。
他用昏庸暴君的壳子保护大煊,看似没有章法,实际上在充满泥泞的沼泽地里,艰难支撑起摇摇欲坠的皇位。
第23章 夜谈
叶无言朝飞鸟勾了勾手指,等飞鸟靠近,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:“虽然不生你气,但做了错事不可不罚。”
飞鸟捂着脑袋,诚恳点头:“是。”
叶无言想了一下,开口:“就命你搜罗些曲子,回来唱给我解闷。”
飞鸟眼前一亮:“是!”
飞鸟刚得了不痛不痒的惩罚,还想矜持一番。
叶无言眼神掠过他的身形,向他身后看去,在飞鸟出声前打断:“参见陛下。”
飞鸟瞬间僵直脊背,转身叩拜。
苏玄煜睨了他一眼,淡淡道:“嗯。”
飞鸟收到叶无言眼神示意,立刻轻手轻脚退了出去,关上了门。
叶无言:“陛下,隔墙无耳吧?”
苏玄煜今日神色尚佳,简直像彻夜吸了叶无言大半精.气,精神抖擞。
“没有,朕的人在把守。”
叶无言一开始认定的同盟者只有苏玄煜,在外人面前,他还会稍微演一演,树立一个与小皇帝即便水火不容、依然忠贞不屈的命定神官人设。
换成私底下就不必了,除了昨夜宛如恶鬼盯他看的异样,他几乎没怕过。
叶无言长舒一口气:“苏玄煜,那个道士怎么回事?真的是偶然救了我们?”
苏玄煜敛起刚下朝的朝服,坐在床头的圆凳上:“我的人还在查,目前有岳有才盯着,并无异常。”
叶无言饶有兴致地侧脸,几缕发丝藏进他的寝衣里:“你的人?单论这件事来说,你手底下的人能用到什么程度?”
苏玄煜不敢看他,低声道:“你想做什么,便能用到什么程度。”
叶无言因受了伤,笑起来都没力气,断断续续的笑:“我的陛下,在你那群皇叔眼中,你就如同待宰羔羊,夺位后愈加强势,他们方才有了警惕,深知大哥血脉不可留。可恰好你初长成的羽翼可以保护自己,王爷们惊觉无从下手。”
叶无言平静看他:“苏玄煜,你们都在等一个着火的引线,当前时机刚好,有乱国猫妖、有惑主神官、还有随意杀生的暴君。”
“让我想想,他们应当早开始准备了,势力深入六部,财权兵将俱全。苏玄煜,你呢?”
虽然是质问,苏玄煜心底溢出几分愉悦:“我有你。”
又在敷衍了事,叶无言散漫地移回视线,玩笑似的拉长尾音,应答:“好,有我助你。”
叶无言:“我见过苏十三了,昨日的凶犯,应当不是真正的巨人。”
他先前便想说这个,总是找不到时机,右臂撑着一边,想坐起来好好说道。
苏玄煜边着手替他护着,边严令制止:“不想死的话,给我躺回去。”
叶无言吓了一跳,无意间卸了力气,解释道:“伤口只是看着吓人,实际上不会死。”
苏玄煜摁着他的右肩,朝服布料纳凉,阴冷的触感滑过叶无言的脖颈:“你听还是不听?”
他越发有童清絮叨的模样了,叶无言有些胆寒,怂道:“我听。”
他看着苏玄煜表情和缓,继续说道:“我们调查的案子有进展了,抓住一个证人,证实蒋淑死前说了几个字,发音近乎‘wan,xiang’,当然真假存疑。我们暂且用“晚香”作代号,他既可能是巨人,也可能是血口男子,还可能是背后谋划的人。”
他提醒道:“猫妖案过于被动,凶手行迹成谜,还有苏十三的碎颅案搅乱局势,强行明面上抓住凶手不大可能。”
“不过我发现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,蒋府证人黄束,私底下倒卖白叶子,光凭一张烟叶,能飘飘欲仙、欲罢不能。吸食之后,面容枯槁,断烟则会有小虫啃骨的痛。”
苏玄煜接着他的话说道:“如若不严管,将后患无穷。”
叶无言:“是这个道理,可你想怎么严管。”
苏玄煜顿了顿:“起码要过了当前局面,我还未刻意昭告天下,一日内神官的名号传遍昭澜。叶无言,你好大的名气。”
叶无言笑道:“我知道,不是美名,是骂名。”
苏玄煜似在承诺:“他们把你当做大火的引线,我可以把你变成大煊的福报。”
叶无言迟疑看他,只听苏玄煜终于松□□出底牌:“三皇叔在我这里安插暗探,我亦能在朝野中培养有能之士。多年间,他们兄弟几人并不和睦,自从摄政王二叔逝世后,三叔才正式接管大权。两年的财权转移尚未成体系,到时可用我安插的人才接管。”
“三叔地位并非攻不可破,几位王爷当中,有几人从商孝敬他,有几人守旧踟蹰不愿谋反。如今三叔势力得以稳固,全靠经年累月的财与兵。”
他咬字缓慢,清晰讲到:“其余朝堂招揽的草包官员,杀多少都与国运无关,兵部由苏十三掌管,暂且动不得。我们能运作的,只剩下了财权。”
寝宫静寂,苏玄煜寥寥几笔描绘完了多年苦修,他冥思大煊的结局数载,韬光养晦出一幅末代宏图。
他仿佛推演过无数次,方可用局外人的视角,精准掌握大煊命数。
叶无言挑眉瞧他,这便是史书中完整而具象的苏玄煜。